他看着对面沈令抖得不成样子,叹了口气,挽起袖子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沈令捧起杯子,一半喝了一半洒了,略微定了定神,叶骁含笑轻轻点了点自己额头,清润声音徐徐传来,“我只是在这里,自己刺了一针罢了。”
沈令只觉得自己如同在寒冬腊月的雪地里,被人兜头浇了一身冰水。
叶骁之前曾经告诉过他,人类的所有感情,是由额前这一块掌管,只要破坏了这里,人的感情就会消失。
叶骁朱玉色的眸子凝视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对,如沈侯所想。我放弃了一切的感情。因为只要有感情在,我就没法做到不爱你。”
“那就所有的,都不要了吧。”
正月初十,蓬莱君在他的怀中死去,然后消失。
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刹那不见,契约之下,蓬莱君的身体与魂魄,都成为了永夜幽的美食,从这个人间消失了。
他的养父临死前只摸摸他的面孔,对他一笑,道,“阿骁,好好活着。”
他抱着蓬莱君的衣服,呆呆坐了一夜,心里想,这个世界上,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又想,原来失去父亲,是疼成这个样子,比失去横波、失去阿姐还要疼。
蓬莱君本想亲手为他刺入这一针,他拒绝了,低声说,失去阿父的苦,本就是我该受的,若我不受,岂不太便宜我了?
是啊,这人生百苦,那些爱他的人为他咬牙扛了,这最后一点苦头,难道他还要耍滑不吃么?
他该受的,就受着。
叶骁慢慢蜷缩成一团,抱紧怀中蓬莱君的衣服,在黎明到来的那一刻,他用一枚定灵针,刺入前额。
他挣扎了三日三夜,等他再次醒来,一头青丝悉成白发,镜子里的人雪发朱瞳,一瞬间看上去,居然与蓬莱君有几分相似。
叶骁伸手摸了摸镜子里自己的容颜。
从此之后,他无喜无悲,不嗔不怒,这滚滚红尘,他抽身而出,冷眼旁观。
他只是想,自己绝不能再辜负蓬莱君了。
接下来是忙不完的事,终于尘埃落定,三月暮春之时,他来见沈令。
在见到沈令之前,他本是有些许的担心。叶骁很清楚自己有多爱他,他甚至觉得,自己就算舍弃了所有情感,也可能还是会爱他,然后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直到他见到沈令的那一瞬。他终于放了心——他看着对面苍白羸弱,如一张薄纸的男人,就如同看到一个陌生人一般。
他终于,不爱沈令了。原来,不爱他是这样的感觉——心如止水,澈若明镜。
他刚才看到沈令之前,其实脑子里在转,若自己还是爱他,那说不得就要杀了他再找个理由搪塞白玉京——如果沈令居然还能影响到已经破坏掉感情的自己,那他实在太危险了。
现在,他可以放心把沈令交给白玉京了。
你看,深爱一个人,为他小心翼翼计量筹谋是多么难的事,可不爱一个人,把他秤斤论两卖了换好处是多么简单。
但是于此同时,在走进亭内的时候,叶骁意识到一件事:他无法报复沈令。
对沈令而言,这个世界上所剩,唯二重要的只有北齐和叶骁。叶骁是绝不会拿北齐来报复沈令的,这未来是他塑月的领土,凭什么为了一个沈令就自毁山河?那剩下的只有他自己——他又不疯,肯定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何况,失去所有感情的叶骁,连“恨”也失去了。报复沈令对他并无意义。
白发朱瞳,规规矩矩说话、规规矩矩笑着的叶骁,就仿佛一具精良的人偶,只为了他的祖国和责任奉献余生。
不。叶骁暗暗纠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他看着面前的沈令,心里想,现在这般,就某个意义上,才是对沈令最大的报复。
此时此刻,沈令的脸色灰白得像具尸体,他不敢看叶骁,只看着自己按在桌子上那只紧紧抓住桌角,指节泛白的手。要是过去,他怕早心疼得不能自已,可现在,他没有任何感觉,就与他看到其他任何人一样。
“其实没有感情……感觉不错,以前想杀人想得紧,现在也不想了,早知如此奇效,我就该早早给自己扎上一针,不必枉受这许多无妄之苦,害了这么多性命。”他安慰一般对沈令说,顿了顿,微微低头,“……所以还请沈侯准备一下,三日后启程,前往白玉京。”
沈令一动不能动,只绝望地看他优雅起身。
他应该说什么的,他应该说什么留下他的。可他的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一样,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叶骁又说了几句什么,沈令耳朵嗡嗡作响,听不真切,最后,叶骁从袖中取出一方玉盒,轻轻一推,沈令低头看看玉盒,又抬眼死死看他,叶骁示意他打开看看,沈令抖着手去拿,一下把盒子碰掉,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俯身去捡,却在看到里面绒垫上滚出来的东西时,整个人愣住。
那是一枚白骨箭头,上面穿了皮绳金锁。那是他的心头骨,叶骁从他身上取走,如今,还给了他。
他捡起来,撑着桌子起身,看着叶骁,叶骁对他一笑,“还君明珠,此物于我无用了。”
他不爱他了。所以他的心口骨,无法杀掉叶骁了。
沈令看着他终于挣出一句:“……三郎,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但——”
他说不出来下半句话,叶骁宽容看他,“我与沈侯之间,倒也论不到原谅与否。”语罢,叶骁微微一躬,对沈令柔声道:“我祝君,长命不绝,心若琉璃,我与君就此别过,此生不复,来生不逢。”
语罢,他转身离去,而沈令知道,自己终于,彻底失去了叶骁。
他忽然明白了那日蓬莱君对他说的话。他以为他知道,不,他知道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
沈令想,他此时大概是应该哭的,可他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叶骁即不爱他,也不恨他了。他被从叶骁的世界里赶了出来。
他连被叶骁报复而死的资格都没有,叶骁连报复他这件事,都放弃了。
三月初六,沈令前往白玉京的卷丹学宫。
此宫为十二祭酒之一的赵胤所掌。赵胤将沈令奉为上宾,在学宫内研习兵法,更将自己独子赵亭拜在他门下。
赵亭聪颖果敢,在药学上也颇有天赋,据说也很得南庄的欢心,南庄和沈令两人一身本事全传给他,后来赵亭出仕大越,离开白玉京的那日,沈令将凤鸣枪送了给他。
幼小的北齐国主在三年之后夭折,得了个哀主的谥号,叶骁继任北齐国主,又过了几年,北齐被塑月并吞,叶骁回了塑月,接的却不是蓬莱君留下的大理寺的位置,而是青城君的职务,华盖夫人幼子,名唤桔紫微的桔家未来族长,拜入他门下。
从此之后,塑月凶王之名一下涤荡,叶骁以贤王之姿辅政四年之后,带着紫微到了白玉京,接了蓬莱君的位置,做了玄翼学宫的祭酒,几年之后,出任白玉京长生狱狱主,执掌十二学宫。
京主之右,空悬九十七年之久的宝座,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一任主人。
而沈令再未见过叶骁。
即便是在卷丹学宫,除非祭酒亲来接送,他也不能走出他所居住的那个小小的院子。
他便常年坐在靠着大街那边的墙下,只想着若有一日,叶骁从门口过,能听到他的声音就好,哪怕只有一声,甚至于让他知道,他曾从他门口路过都好
然后时间便这么过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他终究没有等到他的良人。叶骁放下了,他却只能保持这份绝望的爱至死。
那么长那么长的岁月,那么长那么长的绝望,以至于他产生了幻觉,偶然一个回眸,眼角一道余光,似乎就能瞥到一角玄衣,或者烛前半昏半沉的时候,房内角落恍惚听到熟悉的足音与一声轻笑。
他的余生便与这些虚妄的幻象作伴,漫漫而长。沈令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叶骁是绝不会选择与他相逢,那他呢,他会怎么选?
他与叶骁相逢五十年,从他手中得了五年温柔韶光,这五年温柔,抵不抵得过一生凄楚?
沈令不知道。他只想再看叶骁一眼。
唯有此愿而已。
那是他与叶骁相遇之后的第五十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