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看看沈令,想看他现在好不好。
你看,他还在这里站着,还没有见到沈令,那他要是见到沈令了呢?他会怎么样?
叶骁不知道。他用尽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没有进去,就这么在监国府外待了一天,快要宵禁,才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回来。
叶骁靠在蓬莱君肩上,手背遮着眼睛,他唇角微微上弯了一下,他极轻地道,“阿父,我到现在还是爱他。”
他说:“我今天在监国府外吹了一天的风。我终于明白,不爱沈令这件事情,我做不到。”
可他不应该再爱沈令了。那是不对的,他现在只该恨他。
五娘、灿灿、繁繁、翩然、窈娘——那么多的人,为沈令死了。
是,沈令中途后悔,坦诚一切,为他独挡追兵——可这没有意义,他的亲人,他爱的那些人,都死在了沈令这一场兵变之下。
他应该立刻杀了沈令以报亡者在天之灵,可他却痴痴地想,不知沈令还好不好——他对得起谁呢?对得起那些为了保护他,即便已经身死,还是愿意为他再战一次的英魂么?对得起那些为他粉身碎骨的人么?
可他确确实实地,到现在为止,都深爱着沈令——他可以恨沈令,但是他没法做到不爱他。
眼泪从叶骁手背与面孔的缝隙间淌下来,“我那么爱他,我爱他爱到没有原则,是非不分,是的,我现在不原谅他,但是我总有一天会原谅他,会只想着与他厮守余生,我一定会的——那我有什么脸去见灿灿和五娘?他们为了我死了啊!我连灿灿的孩子都保不住……”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手无力垂落,蓬莱君捂住了他的眼睛,感觉到他纤长睫毛划过掌心,温热泪水从他指尖滑落。
叶骁说,阿父,我没法不爱他,可我不想爱他了。我应该杀了他,可我做不到……但是爱他这件事,太痛苦了,我没法原谅我自己,阿父,救救我吧……
被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哽咽着说:“阿父,救救我……”
蓬莱君顿了一下,“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叶骁拉下他的手,侧头看他,与他一模一样的朱红色的眸子茫然地看着他,他嚅嚅地道:“……我不知道……”
他抽噎一声,茫然地摇头,血色的眼睛中现出了孩子一般天真的稚气,他眨了眨眼,俊美面孔上大颗泪水滚落,“……阿父,我该怎么办?”
然后他笑起来,大颗的泪水从血色的眼睛中滚落而下,“阿父,我不想爱他了。”
那是他今生所见,最为绝望的叶骁。
他的孩子哭着对他说,他不想再爱沈令了,可只要叶骁活着,他就没法不去爱沈令。
他的孩子与他一样,明知错付,无力自拔。
蓬莱君瞬间洞察了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绝望和他打算做什么。
他只在心内衡量了一瞬,便抚摸着叶骁的头低语道:“只要是你的决定,我什么都好。阿骁,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闭了一下眼睛,从回忆中跳出,蓬莱君重新看回面前清瘦如纸的男人,他慢慢摇摇头,“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
沈令一下慌了,刚要再问,蓬莱君微微摇了摇头,沈令猛的顿住,他低声道:“……我的错。”
是啊,沈令的错,可承担的人却是叶骁。
蓬莱君沉默着凝视沈令,心内忽然有了一丝微弱的怜悯。
他爱的人不爱他,但是他至少还有叶骁,可沈令,什么都没有了。
蓬莱君轻轻摇了摇头,缓缓起身离开。他离开前只对沈令说了一句话:“你失去叶骁了。”
沈令安静地看他,闭上眼,无声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
他早就知道。五娘死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他失去叶骁了。
叶骁愿意为了他死,无论他对叶骁做了什么,叶骁都会原谅他,但叶骁不会原谅他伤害他的亲人——五娘、灿灿、窈娘、繁繁、翩然,这些人的死,他莫辞其咎。
蓬莱君听了这句,转头看他,白发的男人那张漠然面孔上现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情绪。
沈令说不好那是什么,只能说是一个怪异的混杂了同情和冷笑的表情。
他摇摇头,轻声说,沈令,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沈令最后一次见到蓬莱君。
元月初十,蓬莱君薨逝于成安京。
沈令是在三月初三上巳节那天见到叶骁的。
当时蓬莱君丧事完毕、冯映下葬、兵变诸人俱都定案,朱修媛之子登基为北齐国主,一切尘埃落定。
沈令等到的,是一杯宫内赐下,化去他所有内力的药物。他有些奇怪的喝了下去,只想为何不是毒酒?后来一想,他这样大错,合该明正典刑,这杯药不过是怕他出乱子而已,便心下坦然。
上巳节正是晚春,满院芳菲,院内一棵老梨,盛开得如同燃烧的雪白的云,沉甸甸压弯了枝杈。
沈令正在凉亭内写字,忽然听到扑簌簌柔花轻摇,他一抬头,看到叶骁拂开重云一般的花,向他而来。
叶骁广袖玄衣,犀簪玉冠,他忽然停住,似是枝杈勾住了头发,他无奈地抽出发簪,一头雪一般的长发刹那倾落,合着落花如雪,拂了一身还满。
手里拈着玉冠,叶骁朝他望来,映着沈令清瘦身影的,不再是雨前天空一般的深灰色眸子,而是一双与蓬莱君一般无二,血红色的瞳孔。
看到叶骁的一瞬间,沈令手中的笔落在案上,染了他满袖的黑。他颤抖着,看向叶骁。
他怎么了,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看着那人走入亭内,在他对面停住,沈令按着心口,惶然地唤了一声,“三郎……”
叶骁平静地看着他,微一躬身,敛袖为礼,慢慢地道:“沈侯别来无恙,叶某久疏问候。”
哪里不对……有哪里不对,这不是他的叶骁。
叶骁从不曾如此平静宁和。哪怕是战场上第一次见面,他也从未用如此疏离语气对他。
沈令只觉得自己像个被捅了一刀的气囊,浑身的力气往外泄,他快站不住,撑着桌子向后踉跄了几下,叶骁规规矩矩地一笑,“沈侯小心。”
不对……不对,叶骁怎么了?这不是他认识的叶骁……
对方好心地搭了把手,扶沈令坐在石墩上,自己在对面落座,告诉他,对他的处分已经下来。
按理沈令必死无疑,但白玉京提了个要求,开出了一个让塑月无法拒绝的条件:十五年之内,让叶骁成为白玉京仅次于京主的长生狱主,执掌十二学宫。
白玉京下三位尊主,掌管一切政务的白玉京主、执掌学宫的长生狱主,以及执掌军务的天上重主,不以血统传承,而是有能者居之。
而这三个位子,京主与重主世代传承,唯独长生狱主这个位置,却是空着的时候比有人的时候要多些。
无他,这个位置太重要了,成为狱主,就意味着白玉京所有的智慧可以为他所得所用——在此之前,从未有任何一国宗室成为狱主的先例,而作为代价,他们要沈令。
塑月是无论如何要沈令的命的,但这个条件摆在显仁帝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犹豫了。
最后显仁帝一咬牙,把这个裁断推给叶骁,让他自己处理。
叶骁只思考了一瞬,便含笑答应。
这次兵变主要靠白玉京救援,再加上之前塑月闹天花也是白玉京援手,对方摆出的条件又如此优渥,塑月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所以明面上,沈令是此次北齐兵变的祸首,自然与北齐监国叶骁和离,赐死以庶人礼葬之。
等这边事情处理完毕,沈令就要前往白玉京。而这些沈令根本不关心,他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的未来死活,他充耳不闻,只惶然又近似于恐惧地看着叶骁,在对方说到告一段落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腕子,“三郎,你怎么了三郎?”
叶骁侧了一下头,慢慢把他的手从自己腕子上拨下去。
沈令一身武艺全废,根本挣不开,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从叶骁腕上带下,他抬眼看叶骁,对方一双血红色的眸子平静无波。
他的心一点一点往下坠,沈令觉得自己落下泪来,微微眨眼,眼内却一片干涩。
他松开手,沈令的手一下搭在桌上,叶骁才道:“孤不惯与人亲近,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