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很久没有被人叫过名字,醉酒的青年明显一怔,靠着桌子腿儿仰起脸,甩甩湿淋淋的头发。他伸手抹了把脸,睁开眼睛,晕头歪脑地盯着顾览看,半天才认出人来。
“顾悉微!”游荡惊喜不已大喊一声,竟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张着双手就要扑过去抱他,顾览转身后撤一步,闪到桌子对面,随手拿起旁边的鸡毛掸子抵住游荡肩膀。
“麻烦离我远一些,你身上的味道像是放了几百年的臭鸡蛋。”
游荡无奈地摇头笑笑,伸出食指隔空点点他:“你还是这么爱干净,好吧,稍等我一会儿。”
顾览独自在房间里等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他差点就要以为游荡趁机逃跑了,这时候房门响了响,换了身新衣服的游荡一边擦着头发走进来,抬头对顾览笑了笑,露出一双极亮的桃花眼睛,和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将头发向后一捋,又张开双手,歪着头问:“现在我能抱你了吗?”
顾览轻哂:“快些将头发擦干,我要带你回烟华馆。”椒 淌 湍 兑 堵 嘉 证 丽
游荡嘴角向他一撇,毫不掩饰露出失望的神情,却又十分轻佻地问道:“是不是这个冬天格外的冷,你一个人觉得没意思了?你来找我,我当然是非常开心的,只不过呢,我一个大男人让你白白养着总不太好,嗳,你不要多想,我可不是在跟你求名分,就是觉得叫人家看见未免会误会什么……”
“说够没有,谁要养你。”顾览挑起一边眉毛,“名分?医馆缺条看门狗,你当不当啊?”
“哇!顾悉微你好毒的嘴!”游荡皱着眉“啧啧”两声,在圆桌旁坐下,拉过另一把凳子用衣袖使劲擦干净,拍了拍,示意顾览也坐,“我就不问你找我干什么了,朋友有难,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只是呢,我最近欠了点债,暂时还不能离开百忌。”
顾览道:“我已帮你都还清了,一共七百五十八两四文三钱,你自己记着。”
游荡万分感激地望着他,转而又露出苦涩的笑容。
顾览惊愕:“不止这些?还欠了多少!”
游荡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两?”顾览问。
游荡摇头。
“一千两?你……”
“不,是一条命。”
螓娘子(五) 第十三时辰(二)
“这件事其实说来话长。”
“我只听重点。”
“好吧, 从今年夏天开始,我发现自己同时被好几拨杀手盯上了。我和他们其中一些人交过手,都是实力不凡的家伙, 而且不择手段。凭我一个人很难同时和他们对抗, 躲的了一天躲不过永远,那段日子我整天处在被人暗杀的惶恐中, 简直都快疯了,迫不得已才想到这个办法。你可听说过灰阁?”
“不曾。”
“灰阁是百忌实际上的操控集团,但是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个组织中的任何一个成员。只要你有足够的钱,灰阁就可以替你杀人,在你挑选的任意时间杀你想杀的人, 钱到人死,从未失手。换句话说,如果灰阁被雇下杀一个人, 那么即使这个人在上一刻逃到天涯海角、或者藏到皇宫一样重重士兵把守的地方, 时间一到他也非死不可,如果时间不到,阎王也不能动他一根毫毛。”
“你该不会……”
游荡看着顾览点点头:“你猜对了, 我虽不知道究竟是谁想要我的命,又没有庞大资金来反杀这些人, 但我的命贱,不值几个钱,所以就亲自到灰阁买下了自己的性命。我要他们在十月十七这天来杀我,所以十月十七之前我过得一直很快乐,那些杀手一个也没有再出现。”
顾览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微微张着嘴巴,不可置信地瞪着游荡, 仿佛在看天底下头号大傻子。
游荡痞气十足地对他笑笑,偏过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简直傻得没边儿了?其实不然,悉微你想,快乐这种东西是无价的,无价是什么意思,就是多少钱都买不到啊!更何况是在很多人都想要你不得好死的时候,你偏偏能活得随心所欲、甚至为所欲为,这样的日子就算一千金一天也是划算的。”
顾览只觉得一股一股的火气冲向脑门:“那你就这样自甘堕落等死了?”
“当然不是,”游荡自信满满道,“日子还早,只要我在十月十七之前去灰阁撤销之前的契子,他们就不会再杀我啦,只不过这个流程相当麻烦,我还没有想好要拿什么筹码去和他们交换。”
顾览抓紧游荡手臂,十分严肃道:“现在就跟我去灰阁,把你那什么契子撤了!”
“嗳,不急不急,”游荡摆摆手,“十月十七还早呢,你这么大老远来看我,真是太令我感动了,不枉我十几年来对你的深情厚谊,怎么说也得先带你去喝一喝百忌有名的美酒,逛几家够味的馆子呀!我知道南边傀伶街有家百竹苑,哎呦,那里面的小倌那真是……”
“你知不知道今天已经十月十五了?”顾览冷冷道。
游荡双手圈成碗口大小,正要绘声绘色地和顾览描述那把令他心驰神往的细腰,突然一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几月十五啦?”
只听外面“铛”一下,像是要把人的魂儿都震出天灵盖去,是更夫报子时中的锣声。
顾览喃喃道:“已经十月十六了。”
叶钦还在马车中等着,顾览带人一来他们就可原路返回,本以为至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回来,不禁有些疑了。
正要下车去寻他,顾览却一撩帘子钻进车里,两人差点撞到一起。叶钦伸手扶住顾览,见他脸色不好,便问:“人没找到?”
顾览咬了咬牙,一副受挫的模样:“找到了,还不如没找到呢。”
“怎么说。”
顾览三言两语将前情告诉了叶钦,又道:“他是我朋友,我不能见死不救,问他怎么去灰阁撤销契子,含含糊糊也讲不明白,眼看死到临头,竟然说‘那我可得好好珍惜最后一天的快乐’,然后又跑到花街酒巷鬼混去了!”
叶钦听后细思片刻:“你这朋友虽然混蛋,倒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你一定会救他,又信赖你的聪明才智,所以更加肆无忌惮。不如你不要管他了,咱们就此打道回府,让他长长教训。”
“人都死了,要教训还有什么用。”顾览气得发笑。
叶钦摊手:“可他至死都是快乐的,这样不是也很好吗,能治疑难杂症的怪医娑婆堂要多少有多少,你有这时间,跟我回去都可以挑好几轮了。”
顾览不再和他插科打诨,正色道:“去灰阁,你一定知道方法。”
“唉,”叶钦用脚尖踢了踢地上躺着的赭衣男人,甚是无奈,“连菜市场的肉贩子都知道不收死猪病猪,你却偏要将他们当成宝贝。”
俯瞰百忌城,犹如一颗钳在兽爪中的畸形珠子,在幽幽夜色中,这颗珠子被数条纵横的河流切割得支离破碎,偶见城隅几豆隐秘灯火,不敢声张似的亮着。
城北有座十余丈高的石塔,是前朝遗留的建筑,不知道具体做什么用的,既不像望风塔楼也不像是祭祀用途,就那么废弃着。叶钦和顾览站在最高层的窄小平台上,静待着灰阁发布的信号灯。
单独与顾览相处,叶钦便摘了面具,又因为对方不听劝告地盯着他看,不仅死死扣上兜帽,还要将帽沿一再拉低。
顾览意兴阑珊,于是不住催促地问怎么还看不见信号灯。
“进入灰阁交易场所的步骤一向繁琐,若不是今天你求我带你来,这种地方我看都不会看一眼。”叶钦躲开顾览撩拨的手,将兜帽扯得更低一些。
顾览向叶钦走近一步,叶钦就往旁边挪开一步,挪了几次都快从高台上掉下去了。“你这样可就没劲了,凭什么只许你耍流氓,我想看看你都不行呢?”
叶钦微微偏过头,快要发毛的语气:“你真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啊。”顾览觉得莫名其妙。
叶钦呼出一口气,顿了半天,突然前言不搭后语起来:“你笨吗,自己想一想,一个面具想要老老实实待在脸上,有可能是松松垮垮的吗?”
顾览摇头:“不懂,话说清楚点。”
“啧,”叶钦伸手在顾览脸上轻戳两下,“卡得紧,有印!真是个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