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在,你还怕他们吃了你不成?快上来。”顾览伸手将廉木拉上车,撩开有些厚重的车帘,与他一起坐在侧边。
车厢内的空间十分宽敞,装潢也透着一股沉敛的奢华,其实顾览之前是坐过这辆车的,只不过那时他一直晕睡着,所以没有记忆。
叶钦坐在主位,脸上换了一副新的黑色面具,又穿回了与顾览初见时那身玄色战袍,顾览明白,这说明他暂时恢复了玄鸩的身份,是娑婆堂的君座至主,而不是他的表弟。
廉木仍然有些不安,不时看看顾览的脸色,再偷偷瞄一眼叶钦,憋了满满一肚子的疑问。叶钦看了顾览一眼,声音冷冷的,不带丝毫感情:“你要到百忌去?”
顾览点头。
“这条路到百忌的确是更快一些,不过一路上魑魅魍魉甚多,你们仅凭两人一马就想通过,不是明智的选择。”
说完,叶钦见顾览没反应,又扭头向他看去,顾览半仰着脸,眼睛微眯,不知在想什么,总之根本没有听他说话。叶钦稍显不悦:“顾览。”
“嗯?”顾览猛然回神儿,一脸茫然。
叶钦下巴一指自己身侧:“坐到我身边来。”
螓娘子(四) 第十三时辰(一)
马车行得很稳, 不颠不晃。
顾览和叶钦并肩而坐,各自目视前方,不苟言笑。这么待了片刻, 叶钦忽然道:“自古侠官不相谋, 你倒是挺会给自己找麻烦。”
“唉,谁知道呢, ”顾览轻轻一耸肩,“我当时以为杀人的已经走了,看他身体长得结实,像是个能打的,就想若是医好了养在馆里, 还能当个护卫使使。而且他模样又周正,每天陪在身边也能愉悦心情,就挺好。”
叶钦听完, 缓缓向他扭过脸, 两只手用力地按在膝盖上。顾览抬手从一旁的小柜上倒了杯热茶,吹了吹,轻轻抿一口, 不由得喟叹一声,翘起二郎腿。
“提灯, 停车。把这个半死的扔出去。”
“君座且慢,”顾览笑道,“我还没说完呢。后面我又一想,这么健硕的一个人,每天吃的应该很多, 还是算了吧,烟华馆可不富裕。”
叶钦仰起下巴, 抱胸靠向身后的软垫,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顾览拖着茶盏,垂眼瞧见斗篷底下鼓起了一个小包,慢慢地朝他腿上移过来,瞥了叶钦一眼,一把将他按住。叶钦并未就此收回手,硬要使蛮力和他挣,然后如愿所偿地把手掌搭上他大腿。虽有身上白狐裘掩着,顾览还是十分心虚地看了廉木一眼,见他并未发觉,才放下心来。
叶钦五指稍用力地拢了拢,语气没了方才的冷杀之气,柔缓不少:“到百忌去做什么?”
“医馆最近接收了几个病人,症状十分奇怪,实在找不出解救他们的办法,”顾览道,“我有个怪医朋友住在百忌,他平时最擅长对付这样的疑难杂症,想请他过来看看。”
“要是连你都没有办法,你那个朋友也不见得能想出什么高明之策,不过你既然决意要去,我就先顺路将你送到百忌。”
顾览喝茶的动作一顿:“顺路?你要去做什么。”
叶钦道:“又有菩提子的消息了。”
第二颗阿修罗菩提子。
顾览敛眸,不禁回想起数日前长风门覆灭的惨景,他见识到人性幽微黑暗之处,而菩提子就像点燃这团恶火的引子,正如宁淮生死前所言,是极不祥之物。它能给人带来无穷力量与妄想,亦会将人推向绝望的深渊。
之前留下的诸多谜团尚未解开,而剩下的菩提子又会在人世引发怎样的罪恶,顾览不敢想。思绪回到之前留在娑婆堂的最后一天,他曾亲眼见到菩提子失窃的场景,如今细想的确不可思议,那些人究竟是如何将东西带出去的?碗大的窗口,严密的机关,宁淮生口中的少年难道是什么神通?
“菩提子失窃之后,娑婆堂有没有少什么人,你可曾清点过人数?”顾览问叶钦。
叶钦指尖在他腿上点了点:“当场就清点过了,没有少人。”
“那么之后呢,从长风门回去以后?”
“也没有,”叶钦道,“我越来越觉得,其实当时偷窃者制造那场混乱,根本就是障眼法。”
顾览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那时候菩提子还留在娑婆堂,他们里应外合,等你松懈之后再偷偷运出去。”
叶钦看向他:“没错。而且我左思右想……”
“左思右想,嫌疑最大最有可能完成这件事的只有我,”顾览笑得坦然,“对不对?”
叶钦沉顿稍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点头道:“没错。”
顾览手肘抵着靠背,侧身支颐凑近叶钦:“那么你为什么不把我抓回去严刑拷打呢,没准儿还真的是我做的。”
叶钦哼笑一声:“不急,你跑不了。如果最后被我查明真的是你,再拷打也不迟。”
后面这句他说得极慢极重,加着手上的动作,顾览忍不住眼下飘起一丝绯红,连忙轻声喝止道:“别闹,有小孩子在呢。”
闻言,叶钦抬眼瞧了瞧那边孤零零坐着的廉木,见他一脸稚相,正紧握双拳凶狠狠地瞪着自己,好像一只见了主人受欺负只能干着急的奶狗子。
本来他并未将廉木放在眼里,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来,顾览好像曾经说过他要睡/个嫩的,这一下子不得了,心里怎么琢磨怎么不是滋味,手上力道失了准头,顾览受疼轻轻“呀”了一声。
“你别欺负我家馆主!”廉木忽然站起来吼道。
顾览不着痕迹推开叶钦,理了理衣服,朝廉木摆手:“廉木,没事的,来。”
廉木乖顺地坐到他另一边,顾览摆摆手,示意叶钦往边上挪一挪,叶钦不动,冷笑道:“你怎么不让他坐你腿上。”
顾览当做没听到,闭上眼睛假寐。叶钦心想自己倒不至于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生气,但又看不下顾览和廉木亲近,不免有些烦躁,只是强压着情绪,保持冷静与风度。
车上没人说话,外面也静得只听见呼呼寒风,顾览眯了一会儿后真觉得有点困,廉木早就靠着他手臂睡熟了。叶钦倒是十分清醒,他将手臂绕过顾览背后,手掌/插/到廉木脸下,大手按着他脑袋推到另一边去了。
“嗯……”顾览被这微小的动静触醒,双眼水濛濛地看向叶钦,“你干什么呢。”
叶钦伸指拨开他颈侧的雪白狐毛领子,露出白皙侧脸,凑近他耳朵低声道:“我走之前说什么,还记得吗。”
顾览眨了眨眼睛,忽地灿然一笑:“你又看不见,怎知我全都洗了呢?”
叶钦看他这般魅惑模样,连呼吸都滞了。
百忌城地势偏僻,在落巫群山包围中独成一小片天地,几乎与世隔绝。由于环境不佳,又有天然屏障保护,朝廷监管力度削弱,就成了江湖三教九流盘踞之地,鱼龙混杂,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危险混乱。
那位怪医朋友被顾览找到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被人脱/光了/衣服五花大绑扔到大街上,说是要让过路的马车把他活活碾死。顾览替他还了高利贷,又一次付清欠了整整一年的房租和酒钱,人家才肯放过他。
“这厮就是个渣滓,上次我家姑娘伤了风寒,大晚上的请不到大夫,想着这人虽然偶尔品行不端,但好歹也是个行医的,总要讲点医德吧。谁知道,谁知道他净出见不得人的骚招,幸亏我半道上反悔又过去看了眼,结果这禽兽的裤子都脱了一半啊,你说这还是人吗,啊?”
房东还要抬脚去踹,顾览连忙将他拉住,又塞了一些银子,赔笑道:“大哥先消消气,我不曾想他竟然如此恶劣,正要将他捉回去好好教训一番。”
“就得往死里打,为民除害,打死了事,”房东一边往门外走,仍止不住地骂,“说真的公子,要不是看你面子,我今天非……算了,你瞧你这么文质彬彬的,可要小心些,别被这禽兽给算计啦!”
“我那是给她发热驱寒,怎么还成恶人了呢,真是狗咬吕洞宾……”房间里传来嘟嘟囔囔一句。
本来都要下楼的房东顿时火冒三丈,抄起墙角的扫帚就要往里冲,顾览又是好一顿劝慰才将他哄走。
栓上门后,顾览端了盆刚从井里打的冰水,朝那醉鬼兜头浇了下去。
“游荡,这几年不见,你居然更加堕落了。”顾览话间充满失望与冷淡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