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与偏厅只隔了两重帷幔,帷幔并未放下,清萧等人将二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此时见阿薛出了偏厅,背上负着一只鼓鼓的皮口袋,一手拎了麻绳,麻绳上垂下长长一串肉、鸡、鱼,另一只手拎了两坛酒,清萧不由抚额而叹:“薛公子,你好歹也曾是江湖上一号人物,怎么如此......”
云锐咧嘴大笑,毫不见外地接话:“如此家常。”
清萧一拍额头,连声道:“对对对,你怎得如此家常。当年杀上别院虽凉得没几分人气,但看着好歹也是个翩翩公子。你看你现在,一身的烟火气,要不是......真像那市井酒肉之徒。”
云眷心中暗暗赞同,今日阿薛身着石青长袍,他肤色本就如冰似雪,被这长袍一衬越发显得风采卓然,无论谁见了都会拍案叹一声“好一个精彩人物”。可惜此时浑身挂满酒肉,形象全无,要不是出众的容貌体态死死撑住,单看他这副架势,再配上一脸的得意之色,活脱脱便是一个市井酒肉之徒。
阿薛浑然不觉,只可惜自己少生了一双手,笑嘻嘻道:“你不是说让你家云眷师父分派么?云眷的东西,我吃几口不行么?我做好了给她送去,不行么?”还不死心地勉强伸出拎着酒坛的手,用两根手指扯扯云眷衣衫,一迭声地问道:“不行么?不行么?”
云眷见清云等人瞠目而视,不由讪讪而笑,转头轻声安抚:“行,行,随你吃,好了吧。”
清萧见二人举止亲密,想起多年前阿薛落败比武场、夜赠伤药之事,以为二人互生情愫,不由爱屋及乌,对他越看越是顺眼,道:“云眷师妹一向饮食清淡,你带了太多油腻之物,如今天渐凉,正是养生补气之时,正所谓人之将养,需配天时,天时分四季......”
云眷无奈苦笑,知道又免不了一场絮叨,云锐一副幸灾乐祸之状,清锋站在旁侧,嘴角微勾,淡然旁观。
如此听了半盏茶功夫,阿薛已然忍耐不住,突发神勇,伸出一只手指勾起胭脂米的绳结,用手肘推推云眷,道:“快走,快走,他怎么比我师父还唠叨。”
云眷无奈,拎起那只装满了稻米的口袋,道:“清萧师兄,我得回去......”
云锐抢过云眷手中口袋,道:“走,我送你们出去。”转向阿薛呵呵一笑,问道:“令师是哪一位啊?说来听听,他也很唠叨么?”
阿薛愣了一愣,道:“现在不能说。”
云眷转头,见云锐清锋均是一脸好奇外加戏谑之色,心中默道:“你们若知道他师父是哪一位,恐怕就笑不出来了。”
清萧懵然道:“我还没说完,这么个吃法......”那三人却早已去得远了。忽地想起一事,道:“我忘了说,云眷所在是本派禁室,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清锋轻轻摇头,淡淡道:“本派规矩只约束本派中人,阿薛并非忧黎弟子。何况云眷被囚本就冤枉,山中清苦,难得她与阿薛情意相投,宽纵些也无妨。”长叹一声,放下茶盏离去。
三人出了别院,走在山道上,云锐道:“清萧师兄自代为掌事之后,口舌功夫那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知道你刚被幽禁那两日他为何没去看你么?忙着训弟子呢。说来奇怪,以前弟子犯了错,罚写字也好、洒扫也好,都不免再犯,自被清萧师兄训斥开导过后,规矩了不少。”说到此处,三人心照不宣,哈哈大笑。
再提及饮食游玩之事,一路上云锐侃侃而谈。云眷知道他平日虽与清萧和自己交好,不过是为着大家都恬淡无争、性情相投之故,但若论起莫逆之交,只怕哪个都算不上。他与阿薛虽是同门,但是一个不知道一个不说破,如今二人相谈甚欢,显是真正的投缘。
三人到了山坳,云锐当即止步,道:“掌门师尊多年前便将此处划为禁地,非传信、送膳不得擅入。今日云眷师妹无事,我便不上去了。”
云眷点头示谢,道:“谢谢师兄体谅。有了这些食用之物,以后不必给我送饭了。”
阿薛点点头道:“是啊是啊,我若有闲暇也会来陪云眷师父,帮她整治菜肴,师兄你放心去吧。”
云锐皱眉,看看二人,顿了一顿,对着阿薛迟疑道:“你......不走么?难道你也住......”
阿薛愣了片刻,轻咳一声,正色道:“哦,走的,走的,否则孤男寡女成何体统。请吧。”说罢转身离开。
云眷看着阿薛一本正经之状,心中暗笑,目送二人相携远去。
待二人背影不见,将吃食带回禁室,道:“师尊,今日弟子下山,安无师父仍未回别院,会不会......”
镜封掐指算道:“他离开已有月余,当日他言道少则二十日,多则一月必归。如今滞留在外,怕是遇到了麻烦。”见云眷面露忧色,温言道:“不必惊慌,安无剑术虽未臻化境,但是他见闻广博,应变敏捷,在江湖中足以与一流高手比肩。常山那处又有几名昔年信得过的弟子,安然归来不是难事。”顿了一顿,续道:“其实你们赶赴常山采买之前他便已开始着手收集佐证,成事想必不难。”
云眷一愣,刚上落月峰那日便听镜封提过安无师父此次离开是私下核查采买账目,但未曾想他早在去常山之时便已有了准备,之前从未听他透漏半分,想是怕自己言语行动间露了马脚。想到此处不禁问道:“敢问师尊:安无师父若能收集正平罪证,正平便能依门规处置么?”
数月前镜封偶然窥得内务端倪,暗暗留心之下发觉弟子配发的兵器与餐饮、起坐一应用物或滥竽充数或粗制滥造,私下查探一番,惊觉正平势大,便授意安无借去常山采买之机留意账目。安无初到常山便将此事托了朱微,为免正平起疑,众人采买后同归忧黎。
安无在别院中候了一段时日,料想朱微等人已有所获,便借故告假外出。此事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一日,正平闯进镜封闭关的静室,突然发难。
镜封虽因账目对他生了疏离之心,却也只以为他不过是贪钱弄权,此时肘腋生变,全无防备,登时处于劣势。想是因苦苦压抑多年,如今成竹在胸,正平得意忘形之下不仅道出自己把持账目,收拢人心,更说出镜封多年来内力不济乃是因自己下毒所致。
镜封近十年来常觉内力反复、真气或散或乱,以为是当年翠微堂一战伤了气脉根本,此时听正平得意道出自己乃是中了慢毒,知道他已动了杀机。当下强行凝聚内力,拼着一口气杀出重围,下了忧黎山。途中故布疑阵,将追击之人远远引开后又潜回山中,藏在正平眼皮之下。
镜封点点头,道:“他中饱私囊,暗结党羽,如此行径暴于人前,纵使留他一命也无人再敢收留他。”眼见云眷犹豫,似在思量该不该发问,微微笑道:“你有什么话不必藏在心里,直接问便是。”
“弟子想问:既然数月前师尊就查觉正平中饱私囊,为何不当时就处置了他?还......”
“还容他掌事,最终让他逼得落荒而逃,是不是?”镜封垂头沉思片刻,慢慢道:“开始我只想弄明白个中缘由,等证据确凿后再处置他。其实比起查个水落石出、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我更盼着他迷途知返,就此改过。后来他得知安无去查询账目、对我痛下杀手,我才惊觉他志不在小。再听他说出多年前便对我下了慢毒,我便彻底死心,只能逃离,再作打算。”说到此处,缓缓摇了摇头:“这许多年来我专心修习内功,甚少过问派中事务,他趁机舞权弄术,不成体统,我失察在先,之后又因一念之仁姑息养奸......终究铸成今日大错。”
云眷托腮侧头,想了想,问道:“师尊,正平这许多年来给你下慢毒只是为了图谋掌门之位么?”
镜封沉吟片刻,缓缓道:“他下毒害我年头已久,不单是因为他想做掌门,或许还关联着一桩旧事,须慎重而为。”说到此处再想了想,摇摇头道:“那日他言语中并未言及其他,或许只是我想多了。”
云眷点点头道:“他骤然发难,且师尊已中毒多年,那种情形之下他必定将自己的阴损伎俩和盘托出,既未提及其他,那便只是图谋掌门之位了。不过......他也算是谨慎之人,想来两处书院皆有同谋。”
镜封点点头:“不错,他下毒多年,处心积虑,揽权自专,必有同谋。如今见我逃逸无踪,情势于他有利,势必要排除异己,将心腹派到之前鞭长莫及之处。此时我内力反复,时有时无,并无必胜把握,倒不如静待时机将他连根拔起。再者,近年来我悟出一套心法,前些时日传你那些对你内功颇有助益,我寻思着路子没错,如今只差最后一步,我不能分心,以免功败垂成。若是这套心法能得以传承,来日忧黎一派必能大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