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期手上微微用力,拉她起身,道:“我还找了奶娘,另有两个嬷嬷、两个丫头伺候,姑娘可还满意?要不要去挑选一番?”
云眷听他似有调侃之意,破涕为笑,抬袖拭泪,连连道:“公子太谦,这已是极好了。”
过去几日,孩子已经习惯云眷陪伴,每每听不到她声音便咿咿呀呀表示不满。云眷在此处陪着住了几日,但这几日中却不再插手照料孩子琐事,陪伴也渐渐少了,只偶尔出声。几日过去,孩子渐渐习惯了乳母陪伴。
这日午后,云眷着丫鬟请谷子期一见,丫鬟道公子爷有客,晚些可至。夕食时分,他负手而来,邀上云眷在凉亭对坐品茗。
“我若没猜错,你可是要走了?”
云眷放下茶盏,微微一叹,笑道:“是,已在府上叨扰这许多时日,必须要走了。公子对她视如己出,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
谷子期闻言,握了握手中茶盏,问道:“你也不问我姓甚名谁,不问这是哪里,不问孩子以什么名份呆在这里?你甚至不求见我真容,不怕日后无处去寻这孩子踪迹?”
云眷轻轻摇头,浅笑淡然:“不重要,你是谁、在哪都不重要,她能健康长大,开心平安,足矣。何况......”顿了一顿,续道:“我与公子虽只相识数日,却知公子生就一副侠义心肠。月牙儿跟着公子,我很放心。至于容貌......公子行止谦谦,气度从容,这张面具下必是如玉容颜。”
谷子期横了她一眼,摇摇头道:“错,大错特错,我小时候出过天花,落下了一脸麻子。”
云眷抬头直视他双目:“男儿行于世间,首重人品心肠。公子乃至诚君子,别说不过是几粒麻子,便是面目全非在我心中也是无双风华。”
见她双目坦然,语声朗朗,谷子期心中暗喜,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试探道:“其实让你见见我真容倒也无妨,不过你得先跟我说你是哪门哪派。”
云眷顿时僵住,脸上满是落寞之色,勉强笑了笑,道:“我不能光耀师门已是不肖,败坏师门名声是打死也断断不做的,公子还是不要问了。至于公子容颜,不看也罢,相逢本就不必相识。时至今日,除了这孩子我无甚牵挂,公子若能善待她,便是为我解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谷子期目光一凛,似是颇为动容,郑重道:“那我告诉姑娘:从今以后,这孩儿便是我亲生骨血,无论我境况如何,必视她如掌珠,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她分毫。”语气诚挚,显是发自肺腑。
云眷微微一笑,抱拳拱手,眼眶微湿,颤声道:“如此甚好,多谢。”
“你我既是有缘,在下不妨多说一句:姑娘人美心善,眼前或有一时困厄,前路必定越行越宽。我还是盼着姑娘留下姓名,否则我到何处去寻你?再说你真的......不会想念月牙儿么?”
云眷垂头默然,良久,轻轻道:“我本是无用之人,总是......带累旁人。我......每过一两年六七月间都会外出游历,日后看机缘吧。公子信人,在下以茶相敬。”
第二日,天未大亮,云眷梳洗完毕,到摇床边抱起月牙儿,用脸颊贴了贴她熟睡的小脸,将她放回,掩好纱被与床帐,负起行囊,穿墙越舍地去了。
过不多时,谷子期提了食盒,赶来相送,伊人已去,案上唯余书信一封。
“公子台鉴:余一身孑然,月恒之事,仰赖公子费心。此女孤苦无依,惟公子眷顾可得平安。公子心善,必有后福。”
谷子期握着手书,轻轻一叹,抬手揭下面具,薄唇紧抿,怅然若失。
第40章 番外一 月牙儿(下)
两年后。
露华水榭。
午时,阳光正烈。露华建于水上,榭中可闻淙淙流水。廊下悬挂淡色薄纱,自成一厅,隔开阳光。纱厅内悬挂药草包,可避蚊虫、驱风邪。厅内一角榻上睡着一个小小孩儿,着薄绸衫裤,纱被掩腹。那孩儿肤色白腻,眉目弯弯,便似民间年画上的福娃娃一般,虽是闭目睡着,仍可见口角边含了三分笑意,似正做着什么好梦。
谷子期悬腕屏气,笔走龙蛇。
“表哥,表哥!”
谷子期皱了皱眉,停笔,看了看沉睡的孩儿,不悦地望向来人。
汪北走近,眼见谷子期满脸不满之色,讪讪笑了笑,挪近书案。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李白的诗,数月不见,表哥的狂草更得古意,颇有张旭之风。还记得后两句是‘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表哥......这是思慕哪位美人儿呢?”
“你又惹什么祸事了?又没和母亲说实话吧?”谷子期将那幅字揉皱,丢入脚边废纸盒。
“怎么会?我和姨母实话实说了,这次真的是书院弟子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连着授业师父也拉偏架。”
谷子期不语,冷冷看他一眼,抬手挽袖。
汪北见状,讨好地拿起墨锭,兑水,慢慢研磨。谷子期不理,拿起一卷书翻看。
“爹爹,我醒了。”声音细细小小,奶气十足。谷子期忙放下书,走到榻边坐下。榻上的小人翻身坐起,揉着眼睛。谷子期拍拍手,有丫鬟进来,带那小人出去更衣净面。
少顷,小人仍被安放回榻上,道:“爹爹,和小猪猪玩。”不待爹爹答言,自抓着他腰上悬挂的香囊,熟门熟路地打开活结,挖出几只憨态可掬的小金猪。金猪有大有小,小人或排成一排或摆成两队,口中时不时发出哼哼声。汪北见那小人醒得精神了,便弃了墨锭,蹲在榻边凑趣。
眼见谷子期柔声哄着孩子,满脸尽是慈爱之色,汪北道:“月牙儿,还记不记得北叔叔?”孩子抬头看他,摇了摇头:“不记得。”依旧垂头摆列小猪。
汪北转了转眼珠,笑道:“小猪有什么好玩?玩骑大马好不好?”
月牙儿好奇地抬头:“这里哪有大马?”汪北伏到地上,拍拍自己肩膀:“我就是大马,来,上来。”月牙儿拍手笑道:“骑大马,骑大马。”
丫鬟见谷子期点头,便将月牙儿放在汪北背上,两手轻轻托在她腋下,随着汪北爬行轻轻向前。月牙儿玩得兴起,银铃般的笑声响彻水榭。
玩了好一会,汪北道:“好月牙儿,乖月牙儿,叔叔累了,歇会再玩好不好?”
“不好,爹爹的小金猪就不会累。”
“叔叔哪能和小金猪比?你看,叔叔累得满脸是汗,等爹爹案上的香再下去这么一段,还和你玩骑大马好不好?”说完用手比了个长度。月牙儿想了想,不情愿地应了,跑去爹爹座椅处,倚在他腿边。谷子期将她抱起放在腿上,取过一只极细短的羊毫,浅浅蘸墨,塞入她手中,任她涂鸦。
汪北看着父女二人,一边擦拭汗珠一边道:“月牙儿长得真是可爱,像极了表哥,你看这眉眼、口鼻轮廓,和表哥像了个十足十,不怪表哥把这孩子看得像眼珠一般,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月牙儿性子温柔和顺,女孩子就要像这样才好。若是像我那授业师父一般,生得像个夜叉婆不算,性子还差到了姥姥家,我们这些弟子可倒霉喽。”一边摇头一边偷看谷子期脸色。
谷子期闻言一愣,转头问道:“你那授业师父、拉偏架的是个女子?”
汪北见他问起顿时来了精神,凑到书案边猛然点头,道:“表哥你不知道,那恶婆娘凶得不得了,授课业虽不多,但弟子们没有不怕她的。幸亏她平日管事多,授业少,否则怕是书院招不上弟子,他们坐吃山空得了。”
谷子期给月牙儿挽了挽衣袖,漫不经心道:“如此说来,这女子很不好惹,姓甚名谁?多大年纪?”
“她叫云眷,书院的师父除了聘请的夫子名宿,都是只有称号、再无俗家姓名的。至于年纪......应该不满二十,但是为人之刻板、规矩之严比老夫子更甚。”
谷子期喃喃道:“双十年纪?女子?”心念一动,道:“你长于丹青,可能将她容貌画出?”
汪北拍了拍头,点头如鸡啄米,道:“我怎么没想起来,这个简单,我的画技表哥你知道的。”抽了一张纸,挤在书案边,寥寥几笔,一张女子小像跃然纸上。
谷子期取过来看,耳中轰鸣,胸口如同挨了一记重锤,只见画中人青丝简挽,长眉入鬓,凤眼含睡,高鼻樱口,下颌尖尖,神情淡漠,不掩英气。若再配以蓝衫,正是两年来自己朝思暮想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