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储姑娘叹了口气,道前两日去请的风水先生已到了,现正在后院,说有新砌的灶台妨碍了风水,恐要动土。储千松一听,忙忙去了,临去前回身用折扇一指:“柳师妹你且宽坐,我去去就来。”
待他脚步声远去,柳洑忙忙捧起两只木盒,匆匆下楼,请一楼掌柜转告东家自己改日再来拜访,急急去了。
到了山脚下方放缓了脚步,想到自己狼狈逃离,深感好笑,一腔离愁别绪也淡去几分。
上山行了不过里许,忽听一人朗声笑道:“还以为我看错了,原来真的是柳师妹。”抬头望去,是朱微与何幼瑆联袂而来。
柳洑想到昨日众人相聚时苏平所言,再想到那晚与何幼瑆闲谈时她欲言又止,心中顿感无力,稳了稳心绪,对何幼瑆点点头轻轻一笑,算作招呼,又道:“小朱师兄,两年不见,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好得不得了,你呢?”朱微离开书院后四处奔波,气质更加沉稳了些,上下打量她几眼,点点头道:“盛妆华服,看来师妹过得不错。”何幼瑆点头微微一笑,轻轻道:“你这样打扮真好看。”
柳洑尴尬垂头,讷讷道谢,忽地想起:“小朱师兄你怎么会来这?来看何师姐吧?”朱微笑笑,朗声道:“对啊,我来接阿瑆回家。”说到回家,何幼瑆脸颊染上淡淡红晕,垂下了头。朱微顿了顿,握住她手,笑着续道:“我和阿瑆已经结下了三生之约。”
柳洑闻言,放下手中木盒,神色郑重,拱手为礼,道:“之前听何师姐提过,恭喜两位,祝你们白头到老,永不分离。”两人相视一笑,齐齐道谢。
朱微忽地想起一事,对何幼瑆道:“阿瑆,不如你再去看看安无师父回去没有?他对你我二人颇为照拂,帖子若不能当面奉上总是遗憾。”何幼瑆笑着看看二人,转身回了书院。
柳洑知道朱微把她支开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眼看何幼瑆拐个弯不见了背影,笑道:“小朱师兄有何吩咐?我洗耳恭听。”
朱微笑道:“师妹既知道我有话要说,不妨猜上一猜与谁有关。”
柳洑长长叹一口气,皱眉望着他道:“小朱师兄与我都认识的人并不多,不方便在何师姐面前提起的更是绝无仅有。”
朱微笑着感叹:“师妹的心思当真是玲珑剔透,一猜即中。以前为了他,阿瑆有时针对你,你......看在师兄的份上......”
柳洑抬了抬下巴,斜了他一眼,点点头,正色道:“我看在师兄的份上不和嫂夫人为难。”
朱微闻言噗嗤一笑,伸指虚点她几下,满是得意之色。寻了块有树荫的山石坐下,思量了一会,叹口气道:“离开书院这两年我大半时间同阿予在一处,整日为了生计奔波劳碌。如今他已是弱冠之年,又小有家资,登门求亲说媒的颇有几家,不过都被他寻借口推掉了。”说到此处住口不语,看了看柳洑。
柳洑皱眉看他一眼,转头望着蜿蜒的山道,淡淡道:“去年秋初他来找葛师兄时我见过他一次,后来听葛师兄说他过得甚是不易。”
“你可知他推掉那几家用了什么借口?”
柳洑想了想,回头看看朱微,慢慢道:“是不是说小生家道贫寒,不堪匹配某某千金?说自己不愿拖着旁人吃苦受累?”眼见朱微眼中尽是诧异之色,知道自己猜中,不由转过头去,勾起一侧嘴角,凉凉苦笑。
朱微续道:“有一日我见他写信,看到封皮才知是写给你的,便随口问了句他是否心仪于你。”
柳洑僵了僵,心跳似也落下了一拍,不敢转身,似不经意问道:“那他......如何回答?”
“他那性子你也知道,装傻充愣呗。我就是看你们走得近些随口那么一问,哪知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什么。阿予什么都好,就是心思藏得太深。我和他可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到了这个年纪,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上心,我都替他发愁,唉......”
柳洑心中莫名酸楚,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转身对他笑道:“小朱师兄你多心了,平日我们走得比别人近些不过是为着有话可说的缘故。他为人一向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唐薛那么针对他,他心中必然不喜,却还能和风煦日地同对方讲话,一般人谁能做得到?所以,他与谁走得远近实在说明不了什么。再说,师兄你如今是过来人,你心仪何师姐是不是想让她知道?你对她的关心回护旁观者是不是会看在眼中?”
“那是自然,想当初......”朱微想了想,抬眼看见何幼瑆身影出现在远处山道上,面上笑意便如夏日骄阳一般炙热,双目满是神采,一边说话,一边伸长了手臂朝她晃晃。
柳洑听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旧事,时不时应和两声,客气而不失礼数,待何幼瑆过来将二人送下山方道别回转。
回了住处,坐在妆台前对镜端详,只觉镜中之人透着异样的陌生。轻轻一叹,将钗环卸下,净面梳头,依旧用木钗绾发,换上一件雪青外衫。再寻了两本书、一包云片糖装入书箱,出了扶芳园。
天将正午,柳洑寻来寻去,还是觉得同散堂外最好,僻静遮阳,有水波莲香,便倚着墙角看书吃糖,消磨了半日时光。眼看时候不早,去膳堂用过夕食,只觉心中空荡荡的,信步慢行,如有鬼使神差一般到了怀修园外。许久不来此处,觉得又陌生了些,绕来绕去,似是总在一处打转,无奈之下跃上树辨明方向,向流芳亭而去。
时值盛夏,合欢开得正好,蝉鸣之声不绝于耳。绿树成荫,枝叶覆盖,晚风吹过,亭中多了几许清凉。天还算亮,柳洑便倚在亭柱上看起书来。
曲溯将行李装好寄送,看看身周再无其他,便提了一坛酒到扶芳园外,寻了一个清幽之处席地而坐,对着园门自斟自饮。看着人来人往,却始终不见自己要等的那人。
落日西沉,又慢慢隐去,凉风起,雨落,渐至倾盆。
曲溯笑笑,临别之夜,有雨相送,倒也不错。眼见雨越下越大,酒碗中很快便积满一碗雨水,索性弃碗不用,提坛就口而饮,也不知是雨水还是酒水,入口全然不知滋味。
雨一直下,不见有停歇迹象,身周一切被重重雨幕隔开,花草树木尽数折腰催眉,天地间似乎只剩了自己,再无旁人。
柳洑眼见风起,眼见雨落,索性收了书,在凉亭中赏雨。有数不清的合欢散若细羽,随雨飘落,游走在石间,偶有一两只细羽贴附石上,顷刻之间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眼见暮色渐重,雨仍不停。既来之,则安之,这小小一亭,有风无雨,可供躲避,足矣。书既看不得了,柳洑便索性闭目听雨,心安之下,倚柱抱臂,沉沉睡去。
曲溯侯了这许久,终不见人至,心底渐渐荒凉,眼见苍天亦垂泪,情之所至,触动心怀,纵声道:“柳洑,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落泪,从今以后,你我形同陌路。”狂笑之下,泪水滚滚而落。胸中血气翻涌,喉头一阵腥甜,竟呕出血来。大雨瓢泼,转瞬便将他脸上、衣衫上血色冲淡,整个世界也被衬得一片死寂。
雨渐渐小了,终于停歇,东方渐明,天空虽未全亮,但仍可看出如洗过一般干净明澈,凉风袭来,隐约带着花香。曲溯惨然一笑,手扶心口,蹒跚而去......
走了,走了,走......了......
柳洑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眼见除了这亭中六尺,周遭尽是雨水落花。看来一夜无人至此,这算不算是天意?
知君今日远行,我在此悄然相送。一十八载,鲜蒙不弃。纵使别过,心中仍是感激。
柳洑收拾好书箱,嘴角噙了一丝笑意,缓缓离去。
近几日,书院中处处可见有人身负行囊,有人吹笛折柳送别。尚明靥自离开前几日每到夕食便与柳洑在一处吃。二人均知离别在即,同吃一顿便少一顿,有时索性晚间也睡在一处,联床夜话。这日,孙师兄来接,柳洑帮她提了行囊,直送到山脚下。临到登车之际,尚明靥转身抱住她嚎啕大哭,柳洑素来易伤感,泪流得比她只多不少。孙师兄耐着性子等了许久,眼看天色不早,怕错过宿处,无奈之下苦笑着向柳洑作别,生生将尚明靥拉走塞进马车,颇有几分土匪抢亲的架势,柳洑看二人情状不禁拭泪大笑。终于,马车渐行渐远,嚎啕之声也渐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