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烈挠挠头,问:“要不然我们把食案搬出来,在这陪你?”曲溯拍拍他肩膀,笑着摇了摇头,轻轻道:“多谢,洑儿不喜欢太吵,我也不想有人打扰,只想在这静静陪她......请回吧。”王烈一向拙于言辞,再想了想,点头去了。过了一会,庄传、柳集等人轮流拿了小菜酒壶过来陪他饮上两杯。
再过了一些时候,柳洑站起身来,活动手脚。听到外间动静,在屋中徘徊来去,实不愿就这样出去与诸位同门尴尬相对。眼见天光全无,自己又不知灯烛在哪,既来之则安之,索性闩好门歪在榻上将就一宿。
一觉醒来天已微明,愣了片刻才忆起这是何处所在,忙往外走。到了门边忽然想起不知同门在否,迟疑之下,竟不敢开门。
“你醒了?”曲溯声音微带沙哑,柳洑心乱如麻,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我要回去了,今日寄送些行李,明日......明日我便走了。”沉默片刻,见柳洑不语,问道:“你......再也无话同我说吗?”
“一路平安。”
“我一直想知道,我待你一片赤诚,为何你一定要拒我于千里?”顿了一顿,见她沉默不语,曲溯凄然一笑,慢慢道:“你不愿说便算了,我本就太过平常,配不得你。”
“‘柳君妆次:余自流芳亭一叙之后,如遭恶咒、迷心窍。人皆不解君何德何能,竟以乖戾之性、蒲柳之姿令余长夜忧思、良日辗转,得同门良言,今日回首,如噩梦觉也。自今日起,余将专心课业,习一技之长,汝亦不能分我心也。昔日厌憎之恩,来日必拜君赐。’这封信你可还记得?”柳洑声音略哑,一字一顿。
曲溯沉默良久,泪落无声,低低说道:“是我年少轻狂,言语不慎,伤了你。”
柳洑慢慢道:“我从来便知道自己性情乖戾,容色也不出众,难以讨人喜欢。你所言属实,我也不来怪你。”顿了顿,抑住喉头哽咽,续道:“可你不该一边纠缠一边摆出一副恩赐的嘴脸,非要让我明白你对我加以青眼是我三生有幸,我不该不识好歹,我该感激涕零,该谢上天眷顾,该谢你垂青。你从不知道,柳洑这一生,本就一无所有,唯余满心傲气与一腔孤勇。古人道:君子宁死不受嗟来之食。于我而言,只要对方不是心甘情愿拱手相赠,别说是一餐饭,就算是救命仙丹,我也不要!”
曲溯颓然倒地,心中愧疚无以复加,哽咽道:“那......那不是我真心话,实在是恼极了,开口便没了分寸,我也不知道我怎会那样说,我......”
“你去吧,以后各自珍重,各自天涯。”
“洑儿,你......珍重。天寒加衣,善自保养。以后我不会再来烦你,我也见不到你容颜老去。不过,就算你白发苍苍,应该也很好看......”
门外曲溯低语,如梦呓,若呢喃。良久,有脚步声离去,唯余一声叹息......
柳洑出了厅门,只见敞厅一切如旧。南厅门敞开,曲终人已散,食案上放了王烈昨日捧的盒子与一封书信,封皮上书柳师妹亲启。
柳洑打开信笺,“师妹妆次:昨日变生肘腋,猝不及防,念曲师弟苦恋不得,不日南下,终不忍苛责。师弟谦谦君子,必不致冒犯,吾等处两难之境,希师妹谅之。众字。”
柳洑眼见这南北厅与敞厅只剩了自己,心中满是寥落之情。将曲溯的妆盒、众人送的发饰归拢收好,环顾四周,再无物件遗落,便要离去。
一阵脚踏楼梯之声轻快而来,见柳洑站在敞厅,笑道:“柳姐姐你醒啦?”来的正是昨日那个小姑娘,明眸善睐,显得俏皮可爱。
“昨日那个哥哥说要送你一件衣服,让我帮你梳头换装,没想到你装扮起来这样好看。”
柳洑面上微微尴尬,皱眉想了想,问道:“你是...小储姑娘?你的手真巧。”
“姐姐你客气了。对了,你且宽坐,我去叫哥哥,他还有话同你说。”不待柳洑答言又轻巧地跑开,下楼去了。
第29章 风流云散
柳洑听她去叫哥哥,微觉奇怪,曲溯刚刚离去,她是去叫哪个哥哥?候了片刻,脚步声响起,一位儒服博冠的公子轻挥折扇含笑而来,还真是一位故人。
“柳师妹,别来无恙否?”
“一别两载,储师兄安好。”
难怪昨日柏风说这间酒家是故人所开,原来便是储千松。柳洑与他并非同窗,自退出同散堂后除了两次偶遇便再未见过。叙过了别情,柳洑问道:“师兄怎会想到开个酒家?我一直以为师兄大族出身,会承继家业,做个世家公子乃至家主,掌一族生计,担一族荣辱。哪知你会......”抬眼环望四周。
其时物阜民丰,因通商互市可促繁荣,朝廷早已不刻意抑商,但到底还是世家公子的身份更清贵些。许多世家产业中不乏酒楼饭铺、布店米行,但也是派了专人打理,似储千松这般亲力亲为的着实少见。
储千松摊摊手,笑道:“总是那么刻板拘谨也没什么趣,倒不如现在这般,弹弹琴、喝喝酒,与故友倾谈一番。人生如此,夫复何求?”见柳洑沉吟不语,续道:“说来师妹或许不信,我平生第一次畅快饮酒便是那次与彣彧馆较量之后。以前只是读书知酒,常听人言酒能伤身、酒能乱性,只道君子立身处世须严正端方,谦逊守礼,不可脱略形迹、放纵不羁。我从来严守信条,不敢逾越分毫,从不知世间还有如此自在之事。”
“自那次饮酒之后,在书院中与同窗相处我便留意其他师兄弟如何过法。有位师兄跟我说小时候和堂兄偷酒喝,醉在酒窖里,被找到后先是解了酒,接着挨了家法,然后在祠堂罚跪,最后是抄圣贤书。等时过境迁了仍去偷酒喝,只是手段高明了许多。后来与人相约斗酒打架,却意外结下了生死之交。”
“在那之前,我从不知人生还可以如此纵情肆意,还当天底下只有我这一种活法。一年前突发奇想,筹划开一间酒家,选址、督造、招店伴尽是我亲力亲为。年初我离家,把妹妹也带了来,只为她可以肆意两三年,不必守着陈规旧俗,红颜如同槁木。这才半年时间,她性子活泼了许多。”
说到此处,见柳洑仍皱眉沉思,信手拨了一下琴弦,看她回神,问道:“柳师妹你可知我为何这样说?”
“愿闻其详。”
“师妹你与我一般,刻板拘谨,完全失了少年人应有的热情洒脱。初次在同散堂中见你我便知道你与我是同一类人,无需言明,一看便知。你可知你为何总是画不好画?你在心中画地为牢,不得自由,所以你作画便失了自在灵动,哪怕临摹别人的画作,也必然有浓重的匠气挥之不去。我能看出,宣师兄想必也清楚,所以他只让你在堂中绘色、裱糊、随意涂画,却从不让你作画。便是你偶有画作,也是临摹而来。”
“当日柏风找我预订三楼这间南厅后,不多时曲溯便来订北厅,要我按他要求陈设。细问之下,乃是为了一位女子,临别之际想为她梳妆,守她一夜。我初时不愿,毕竟这坏人名节,我岂能助纣为虐。他再三保证发乎情止乎礼,因为以后无缘再见,一别既是天涯。妹妹也被他感动,劝说我答应,我思量再三要他留下那女子姓名,他若有逾矩我一定不饶。没想到......却是柳师妹你。”
柳洑听他直承其事,尴尬之外多了两分愠怒,侧过头去,以手托腮,皱眉道:“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师兄你好歹与我在同散堂共事一段时日,算是有一份交情在,如今你竟为了旁人陷我于......”说到此处再也难言。
储千松手扶额角,轻叹一口气,道:“我问过柏风,听他言道曲溯此人样样拔尖,且似乎还略有家世。那日我看他言辞恳切,情深一片,万万做不得假,师妹你不妨考虑一下?虽说婚嫁要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到底是终身大事,我们又不是皓首穷经的腐儒,书院之中,两情相悦成就美满姻缘的同门也不在少数。正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女子这一生若是遇上......”
开始柳洑尚且听得入心入肺,百感交集,听到此处心中不禁哀嚎,怎么一直没有人提醒他太过唠叨了么?一个青年才俊对着年纪轻轻的女儿家讲“......难得有情郎”委实太直白了些。恰好此时小储姑娘跑来,说是后院厨工有事请示,储千松谈兴正浓,摆了摆手让她自去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