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洑深知在座诸位性子虽天差地别,但均是厚道之人,所谓往日不快大抵便是自己与曲溯的一段往事以及自己被众人若有若无的孤立与横眉冷对。她为人本就厚道,事情既然过了便也不放在心上,与大家笑着举杯痛饮。
再倒酒时,苏平从旁边抢过酒壶,给自己倒满,又绕到柳洑面前给她满上。自己先举杯一饮而尽,抬袖擦了擦嘴,道:“我忍不住话,再多敬一杯。柳师妹,我们觉得对你不住,你和曲师弟是否两情相悦我们本就管不着,最近这两年我们大伙为着曲师弟疏远了你,全没想过你心里是不是难受。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情对不住你,今日不说心里不痛快。”
说完又给自己倒满一杯,一饮而尽:“两年前,也是弟子离院之时,有次曲师弟心里难过,我陪他喝酒。送他回住处时遇到一名同乡,也是我远方姨母家的表妹,她帮我扶曲师弟到泽儒馆去,路上我便跟她絮叨了几句,说曲师弟是被你所害,受了情伤,放浪形骸,终日买醉。”
苏平再续杯再饮尽,续道:“我听她说你与同散堂一名师兄走得颇近,当时我便看你不起,觉得你欺骗曲师弟,配不上他真心相待,等他酒醒了我便告诉他......”
听到此处,柳洑心中已然明白,问道:“你那表妹是不是何幼瑆?”苏平脸孔红红,点了点头。想到那日从堂中出来要去退还衣料、妆镜等物,在泽儒馆门口遇到葛柏风,当时陪在一旁的还有小朱师兄,他一直对何幼瑆有情,想必也是闲聊之余没话找话,然后口耳相传便有了自己与宣予堂畔惜别、曲溯大闹之事。
当时只觉气愤无比,到如今一晃两年已过,此事早如云烟过眼,慢慢淡去。见苏平仍是一杯杯不停灌自己,柳洑抢下他酒杯笑道:“苏师兄,我已不介怀,你何必如此?再说这陈年女儿红如此饮法,有点......牛嚼牡丹了。”
在座众人轻笑出声,苏平愈加惭愧,道:“柳师妹,我一向直肠直肚,这事藏在心里难受,你让我说完。过了两日曲师弟失魂落魄地回来,说得罪苦了你,恐怕你再也不会原谅他,他说......他说就像天塌了一样。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跟何幼瑆乱嚼舌根,我......也对不住曲师弟。你要怪就怪我,莫怪曲师弟。”
众人见苏平满是悔意,知道他是因感伤别离在即,定要把歉意全盘道出,免留遗憾,故而也不去拦他。
曲溯轻轻拍他肩背道:“苏师兄别说了,那件事是我一时冲动,与你无关。”端起酒盏,向柳洑正色道:“我年少轻狂,失了分寸,言语伤人,请你原谅。这杯酒,我向你赔罪。”柳洑与他僵持已有年余,平日除了必要交谈一向远远避开,此时见他与苏平如此,便捧起酒盏,轻轻一笑道:“往事如风而散,一切尽在不言中,饮下这杯酒,不必再提了。”
曲溯恍若未闻,再取壶斟满,轻声道:“这第二杯酒,是恭贺你成为内门弟子,心愿得偿。”柳洑见他隐有哀伤之色,默默不言,陪饮了一杯。众人皆知曲溯心意,望着二人,心中各生波澜。
曲溯再倒满酒,续道:“这第三杯酒是祝你一生如意,事事顺遂,平安康健,与......与意中人相偕白首......恩爱不离......”一语未毕已是哽咽难言。柳洑闻言,第三杯酒再也饮不下,泪落连珠,垂首无言。
曲溯平素为人爽朗仗义,人缘极好,课业勤勉,诗书剑艺皆佳,尤其写得一手好字。众人同窗四载,朝夕相伴,手足之情深重,莫不盼他心愿得偿。眼见他终日为情所苦,柳洑性情虽非偏执却也大异常人,不禁感叹他明珠暗投。今日见他将吉祥之辞说得肝肠寸断,加之离别在即,心下黯然,均默不作声,低头自饮,感慨万千。
眼见气氛低沉,王烈强笑两声,提议道:“各位师兄弟且慢饮酒,不如先将送柳师妹的贺礼交代一下?”
连萧拍了拍额头,笑道:“可不是,你不说我们竟都忘了。”见柳洑垂头不语,问道:“哎,师妹,你好不好奇我们送你什么?”
柳洑拭了拭眼泪,随口问道:“为何送我东西?”葛柏风环视众人,笑道:“同门中只有你一位师妹,又已过了及笄之年,临别之际师兄弟们也没什么好送你,看你平日简素惯了,就合力帮你添置了几件发饰。虽然不甚名贵也不合坊间民俗规矩,但大伙一番心意都在其中了。阿烈,快去拿来给柳师妹。”
王烈取过来时捧着的扁平木盒放在柳洑面前,那盒色深如栗皮,雕刻着山川流水,中间以篆体刻着“福慧双修”四字,一派古朴清雅。打开盒盖,盖内镶着一面打磨光滑的铜镜,盒中一排簪钗并列摆放。有的是单独一只,有的是一对。单看材质就有玉、金、银、铜、贝、珠、石、竹、木等九种。柳洑随手拿起一只玉簪,晶莹通透,触手温润,簪头做流云之状,走线流畅;金钗分两股,钗头做瓶状;木簪簪头镂空,刻成一只蝶翼......做工纹饰虽不繁复,式样却别出心裁,显然费了一番心思。
柳洑素来简单质朴,便是耳饰也极少佩戴,除了四叔赠的步摇再无其它钗饰,更从未有过如此满溢着女儿气息的赠礼。这于寻常闺秀或许微不足道,但于她而言已算得上奢华。一时间,心中满是感动,再次红了眼眶,伸手掩口,竟说不出话来。
庄传看着她笑道:“这主意是阿平出的,他本要买个什么物事向你赔罪,问我们讨主意,后来大伙合计着索性每人插上一手。饰物上的柳叶全都出自柳师弟手笔,我画了余下的图样,阿语出身玉器世家,设计一应材质搭配,还送了一块蓝田玉,跑腿的事情都是阿平在做,阿烈为你选了首饰盒子,柏风师兄联系山下的平熙坊,将活计交给最老练的首饰师傅去做。”
连萧得意地续道:“做发饰的木、竹、石是我和流觞一起在山上寻来,算是就地取材。除了这几样材料、图样、阿语那块蓝田玉,其余花费大家都有份,就连阿广也没落下,我特意告知他。”阿广便是楚华章,二人从小一同长大,感情甚笃,虽已不在书院,也没断了书信往来。柳洑屈指算了算,道:“那柏风师兄请的老师傅工费可不少吧?”
葛柏风眨了眨眼,笑容中带了三分狡黠:“很贵,但是一文没花。今秋两处书院都会有新弟子入院,书院中一批屏风、字画需要提前赶制,师兄弟们忙不过来,就交了一些精细活计到平熙坊。可巧他们因为接的活计太多误了工期,应赔费用与用工费相抵,便宜了我们这一笔。”
柳洑心下感动,从坐席上站起后退,整衣垂首,双臂当胸平齐,颤声道:“连楚师兄也算在内,柳洑此生最幸之事便是求学忧黎,与各位师兄弟相识相惜。诸位盛情柳洑难以为报,请受了我这一礼。”说罢长揖为礼,一礼未毕,已是满面泪痕。
葛柏风环视在座众人,顿了一顿,仰头干了杯中酒,垂头低语:“楚师弟那件事......我们只是罚跪,没想到师妹你是个打死也不吐口的,我......我们好生有愧,单就这份义气......我们有你这个师妹何尝不是有幸。”双手盖住脸胡乱擦了擦,再满上酒,大声道:“干了这酒,大家永远是好兄弟。”
柳洑见众人神色毫不意外,料想葛柏风已说过当日之事。当时虽是难堪,但时过境迁,早已释怀,举酒与众人共饮。
饮毕放下酒盏,拭了拭泪痕,打开自己随身藤箱,将诸般物事取出,每件上都已贴了姓名。柳洑一一分给众人,笑道:“我这礼物不稀罕也不贵重,比不得大家同心协力送我的这份厚礼,众位师兄不要见怪才好。”
众人未曾想还有礼物,齐道客气,开心收下,各自打开来看,只见砚台、印章等各有不同,免不得比较打趣一番。
曲溯打开自己那份,见是拳头大小一块青石,形状不甚规则,略带弧形,青中隐隐透出白色筋状纹理、青黑斑块。白色纹路与青黑斑块竟隐约连成了一个“曲”字,与之相对的那面异常平整,想来是留作刻字之用。想到不日便要返乡,若不出意外,此生或绝迹于此,不由咬了咬牙,心中一横。
柳洑正在座位上提壶斟酒,忽觉身后一阵风声,来不及想此处怎会有人偷袭便眼前一黑,隐约听到几声责问:“你做什么?!”“怎么回事?”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