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句虽未说出口,柳洑心中大致明了,后半句多半是“宣师兄怎会不喜欢我?”未曾想葛柏风气头上出言如刀,接过话茬道:“就算她不在堂中,即使堂中只有你一名女子,宣师兄也不会喜欢你。”柳洑见她对自己恶语相加虽然颇为气愤,但听到葛柏风出言与自己心中猜想相合仍忍不住暗笑。
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别站着了,进去吧。”回头一看,是朱宣二人。宣予仍是一脸淡漠,朱微眉头紧皱,似乎很是烦躁,看样子二人也知内情。三人鱼贯而入,只见葛柏风与何幼瑆隔着长案相对,桌案上空空荡荡。葛柏风抱着双臂,斜睨着何幼瑆,何幼瑆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眼见手边无物可摔,只用沾了墨的手指着他,全身不住发颤。她裙摆、身边桌椅、地面墨汁淋漓,脚边散落着几本书、笔架、砚台,显是被扫到了地上。
堂内二人见这三人进来都颇感意外,何幼瑆狠狠瞪了柳洑一眼,又看宣予一眼,见他神情漠然,不由得一阵气苦,狠狠踢开脚边的书本砚台,红着眼眶夺门而出。朱微望着她背影,欲言又止,看看屋中情形,仍站在原处不动。葛柏风长出一口气,收了阵仗,懒懒地坐在凳上,看了柳洑一眼,也不说话。
柳洑垂头,默然片刻,将污掉的纸揉成团,吸了吸地上未干的墨汁,扔进废纸筐。捡起地上的书纸砚台,在桌上照原样摆好。打开宣予帮自己藏书的柜子,将自己那几本书尽数取出。侧头想想,再翻出尚明靥作画时常铺的那块看不出原色的粗麻布将书包好,轻轻道:“葛师兄,一年半之前你荐我入堂我本就只想试试看,我自己不成事,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从今日起,我退出同散堂。”
三人看着她收拾本都默不作声,听到这句不由互相对视。葛柏风愤然道:“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走?日久见人心,要走也该她走。前些天正平师父找上你就是她去告的状,手段太过......”又看了朱微一眼,终究未出恶言。
朱宣二人对楚华章之事也略有所闻,朱微劝道:“堂内事务繁杂,谁也不妨碍谁,留下吧。你们又不共事,我会劝她不再针对你。”见柳洑垂头不语,叹了口气,续道:“柳师妹,平心而论,朱师兄平日当你是自家妹妹一般对待,你只当给我一个薄面?”
柳洑摇头,浅浅一笑,道:“我知道小朱师兄厚道,对我一向照顾。不过我心不在此,不想留下了。其他细物一时半刻不及收拾,我改日再来拿吧。”再看了宣予一眼,见他仍是一脸漠然,与当日提及尚明靥离开、程昊负气出走时一般无异,虽在意料之中,心中仍是一凉,抱起那几本书转头离去。
还未出内堂,听到身后淡淡一声:“后日初五,平日轮值的时辰,你过来拿。”二人本就逢五轮值,柳洑应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初五那日,正是端午。天渐炎热,柳洑早早用过夕食,拎了一只小小藤箱往堂内而来,不出所料,宣予已在。堂内门窗俱开,单薄纸张字画用镇纸、茶壶等压了,正是寻常见惯的情形。天光尚好,还未起灯烛,宣予换了个座位,左侧对着后窗,抄写时手不挡光。知她进来,头也未抬,只淡淡说道:“坐,壶中有凉茶,你那瓷碗已经洗过。”柳洑道了声谢,斟茶自饮,茶水微温,入喉幽凉,正是喝惯的蕃荷叶茶。
眼见宣予低头写字,也不理会自己,便自顾收拾平日所用器物。一方小巧砚台、两管轻巧紫毫、一个青瓷碗便是自己在堂中的全部家当。再想了想,又寻出平日裱糊、补色用的两支秃笔一并装好,另取出四管事先备好的新笔替代。
拿过平日常用的白瓷笔筒,筒身内外已是沾了不少颜色。看那五彩斑斓之状,想起初入堂时尚明靥勾兑颜色的随意洒脱,柳洑嘴角不由带了几分笑意。打来清水,取些热水兑温,将笔筒浸入水中。过了一些时候,颜料慢慢融化,用抹布轻轻擦净。只见笔筒外一面绘着梅枝,枝上两只喜鹊一高一低,相向而语,正是“喜上眉梢”。再看另一面绘着远山长江,江边有瑶草随风轻摆。细看那草叶中有一处凹痕,想起先前某位师兄提及这笔筒磕掉了一块,后来补了一幅图遮瑕,想必就是此处。
将笔筒擦拭干净,放入那四管新笔。看看周围左右,窗台、柜子......索性全都用抹布擦拭一遍。再净了手,吃两口凉茶,走到近前看宣予抄书,只觉一笔一划端正飘逸,心生一念,问道:“宣师兄,我......”
宣予放下笔,却不抬头,只微微侧脸,目随头转,注视某处,轻轻一声:“嗯”柳洑见他停笔不写,手边是一本甚旧的古书,书页发黄不算,边缘也已破得参差不齐,心下微微愧疚,要说的话在舌尖心底反复过了两遍。宣予倒也颇有耐性,一直微垂着头做侧耳倾听状,只是呼吸越发轻了些,脸颊微红,鬓边渗出细细的汗珠。
柳洑轻轻道:“我知道师兄除了忙着课业就是抄书,本不该打扰。但想着你马上要离开书院,若有闲暇,能不能为我手抄一篇文字以作留念?”
宣予愣住,慢慢拾了笔,轻轻蘸墨,以手按了古书书页,目光逡巡,似在找自己抄到了何处。
柳洑见他沉吟不语,未等他开口又急急道:“我把书纸备好,请你为我抄一篇《别赋》。只千余字,不会费你多少功夫,也不急要,你临行前抄好就成。”见宣予仍是不动声色地埋头抄书,想了一想,又小心翼翼道:“我知道这是给你添麻烦,要不然......我给你买些吃的做回礼?再说以往有好东西也没忘了分你一份,你应该会答应的,对吧?”最后一句越来越轻,已是带了三分恳求之意。
宣予停笔,垂头沉默良久,叹了一口长气:“不就是一篇文章,我为你抄便是了,值得你啰嗦出这么一篇话来。”顿了一顿,淡淡道:“不过,你为何要选这篇?”
柳洑用手指转着茶碗,盯着一片柳叶或隐或现,嘟着嘴,慢慢道:“这才应景啊,难得这篇文章也好。我无甚雅好,只爱收集些手稿,你字写得这样好,岂能白白错过?再说......”声音渐渐低下去,轻轻道:“一别之后,或许相逢无期,留作纪念吧。”
宣予出神地望着窗外,喃喃道:“相逢无期......”微勾了一侧嘴角:“看你这点出息,要送就送别人没送过的。再给你个机会,喜欢什么尽管开口,我送给你。”目光斜视,从眼角望去,只见她微侧着头,皱眉不语,似在苦思。
又过了一会儿,柳洑咬着嘴唇,苦笑道:“只要一篇字就好,你与同窗相处四载,一朝离别,肯定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只盼我没打扰到你就好。”
宣予点点头,握紧了书卷,望着书页边缘出神,片刻后笑道:“好,只抄一篇文章送你,过后可不许赖,月底来问我要吧。”
柳洑见他应了,开心不已,笑道:“好,我月底来拿,先谢过师兄。”垂头看着空空的茶碗,目光专注。
二人沉默对坐,天光渐收,书上的字渐渐看不清楚,案上器物颜色沉了下去,只剩下一抹模糊的边缘。慢慢的,对面之人五官也逐渐模糊,只余下窗外透来的暗光勾出的人形。两人只能看到书案对面模糊的影子,听到轻缓的呼吸声,伴着窗外的莲香蛙语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乐声,竟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过了多久,宣予轻轻道:“回去吧,早些休息。”声音凝滞,略带沙哑。良久,对面轻轻道一声“好”,人影轻轻站起,拎起手边藤箱,缓步离去......
二十五日,夕食过后,去同散堂。宣予递过装订好的薄薄一册,封皮上书“别赋”二字。柳洑双手接过,也不翻看,将手稿妥帖收好,郑重一揖,道:“谢谢师兄。”宣予见她郑重,便也端正一礼。沉默片刻,二人相视而笑。
“师兄哪日离开?”
“也就是这两日,堂中还有些事情要交接,不过不会太久就是了。”
柳洑点头,轻轻一笑,默然离开。
二十八日清晨,刚习完剑,正要去膳堂,曲溯一路寻来,递过一封书信并邀她同用朝食。柳洑看那信封字迹乃是父亲亲笔,忙道了谢展信来看。纸上虽只寥寥数语,柳洑看后却是大喜。
曲溯从未见过她如此开心,不禁笑问道:“什么好事?说出来也让我开心一下。”柳洑笑盈盈道:“我家中添了个一母同胞的妹妹,今日满月。”收剑入鞘,转身奔向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