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讲到笄礼,柳暮忽地问道:“你的字当真是夫子取的?”柳洑愣了片刻,笑道:“古人好学,常有一字之师的说法。能帮我取字,可不就是夫子么?”
柳暮笑笑,摇头温言道:“这字实在不像夫子所取,昔年四叔求学之时也有同窗向夫子求字,夫子取字或含勉励之心或含奋发之意,你这字......取得倒有几分旖......妩媚。”见她神情镇定中藏了几分慌乱,似是含羞,心下明了,也不点破,朗朗一笑,道:“也好,若是一般闺阁女儿家,也只多了个小名,无需取字。你平日过得拘谨,已是不易,四叔倒真盼你似那长流水般柔婉妩媚。”再打量她片刻,意味深长道:“洑儿,你年过及笄,远非稚龄,切莫再一味清简。大好年华,便是盛妆华衣你也配得起。岂不闻女为悦己者容?”
柳洑皱了皱眉道:“洑儿倒是更喜欢‘士为知己者用’。”
柳暮无奈地摇头笑笑,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边垂下的碎发,温言道:“真不知你这小脑袋里装了什么,你倒说来听听,你若是士,想为谁所用?”
柳洑昂首托腮,思索片刻,慢慢道:“父母亲无子,这次母亲若能生个弟弟便好了。若是妹妹,我得撑起门户,奉养双亲,光耀门楣。在书院虽然才一年多,但是结识了几位好友,平日有师长眷顾,还有同窗师兄弟相互扶持,身为忧黎弟子,何其有幸。来日若有机缘,必要尽力回报才是。”
“就这些么?”柳暮淡淡而问。
“还有啊......”柳洑拉长声音,眼珠转了几转,抱住柳暮手臂笑道:“还有最疼我的四叔啊,不过四叔现在顺风顺水,用不到我做什么。若有来生......我结草衔环报答四叔的大恩大德。”
柳暮看她故作一脸严肃状,噗哧一笑,在她抱着自己手臂的手上轻拍了一下,道:“你这孩子就会胡说八道,四叔不用你做什么,只盼着你开心一世,不枉此生。”
柳洑闻言心中一暖,喉头微酸。柳儿提着斗篷进来,边续茶水边道:“四爷,小姐,外边街市上开始放烟花了,出去看看可好?”柳洑连连点头,柳暮见她满脸喜色,便也应了,唤来书童,披衣而出。
第二日便是初一,合族五更便起,盛装华服,衣履修洁,在祠堂按照辈分拜祭祖先,二房三房幼子便由乳母抱了叩拜行礼。柳父亲手在案前奉上茶蔬果品和新岁第一餐,以求祖先庇佑子孙平安通达。祭祀完毕,天已微亮,众人齐集暖阁共用朝食。
柳父环视暖阁内众人,道:“蒙祖先庇佑,去岁我柳氏一族家宅平安人丁兴旺,二弟三弟陆续添丁,四弟又官运亨通,今岁夫人再添一孩儿,尽是喜事。柳氏子孙今后要严守家风,勤修德行,宽厚处事,方能保得福泽绵长。” 柳洑与众位堂弟妹赶忙站起,恭谨应道:“是,孩儿记下了。”
众人谈谈笑笑,开始用膳,柳父环顾,皱了皱眉头,看向柳暮道:“四弟你看,我柳家虽是添人进口,但你迟迟不娶妻、膝下也无所出。你已是三九之年,将近而立,如此可怎生是好?须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让愚兄如何向爹娘交代?”柳二、柳三随声附和。
柳暮放下碗箸,轻声笑道:“娶妻乃人生大事,必要娶一个心仪之人才好,否则怎堪每日相对?”
柳二摇摇头,皱眉道:“四弟这话错了,古人有云:娶妻娶贤。家中妻房最要紧的就是性情温婉,贤良淑德,能为你生儿育女,看账理家。”柳三点头同意,朗声道:“没错。你看大哥大嫂两人,不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两人感情多好,又能把日子过到一起,我和你三嫂就羡慕得不得了。”
柳母和两位妯娌同孩子们一桌,闻言转过头来,恰与柳父四目交投,相视一笑。柳暮看了二人一眼,再看看逗弄襁褓中堂弟的柳洑,垂头不语。
柳父等人知道四弟自幼深受父母宠爱,且读书多见识广,向来极有主意,不会任人左右,加之行走官场顺利,连连升迁,举手投足间官威渐重,家中还有事要仰仗他出力,故而断断不敢摆出长兄为父的架子,娶妻生子之事也只是略略规劝几句,以免惹他不快。
众人问起何时上任,柳暮道未知,只等府衙派人来请。前任卸任必要理清多年积务,且因是病退还乡而非升迁,这一去上司同僚或成永诀,想必更是难舍。故而柳暮安心闲居家中,不差人去问也不私下打听。闲来与故友饮酒相聚或是问问柳洑功课、讲述亲历的风土人情,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第15章 碧玉年华
一日,门房领了柳暮府上管家前来,道有衙门差官来接老爷赴任,现在府中候着,请老爷回转。下人不敢怠慢,将消息传进书房。
叔侄二人正在书房作画,听到下人禀报,柳暮手停了停,搁下笔,淡淡一笑,道:“洑儿,这幅绿水春山图......恐怕只能如此了。”
柳洑知他因年末调任,交接不及,上官体恤,免了拜会,新岁之后赴任拜见上官、拜访同僚礼数上断断缺不得,与前任交接完任内事宜便要一肩扛起,种种琐事更是需要面面俱到,既有人来接,必得尽快启程。当下强笑道:“无妨,我给四叔留着,等......”想到四叔这一去尚不知何时回转,书院年节将尽,三五日后自己也要离开,心中五味杂陈,住口不言。
柳暮温和一笑:“傻孩子,那要等哪年哪月?题字作画最讲究气韵流畅,一气而成。既是断在此处,不必再续了。”柳洑陪他作画不少,且在同散堂中一年,看几位同门作画甚多,心中如何不知。何况今日四叔这一走,归期难料,遑论续画。
见她不舍,温言笑问:“洑儿,你闲居家中,左右无事,去送送四叔可好?”柳洑点头,仍不作声。柳暮唤柳儿为她取外裳,自去向长嫂辞行。先告了罪,道仓促赴任,不能面辞兄长,又说要柳洑随同前往宅中取些东西。先前柳暮已提过随时可能启程,柳母并不惊讶,只将几件事先备好的春日夹衣交到他手中,道不必挂心家中,在外只管安心为官,定要勤修家书,以免兄嫂惦念。
叔侄二人离开柳宅,路上柳暮见柳洑低垂着头默然不语,心中也不好受,拍拍她肩膀,轻轻道:“四叔此去离家百里,离书院却不足六十里,若有闲暇四叔去看你可好?”柳洑知他不过是安慰之语,官差向来不得自由,四叔哪会那般清闲?临别之际怕四叔挂念,便就笑笑,以示开心。
一路二人絮絮叨叨,倒也不觉寂寞,到了柳府,管家按照柳暮吩咐引她去了内宅,柳暮先去问了上任事宜。差官道自己二人乃是为迎接大人而来,去有司衙门报到须带好任命书、私人印信,柳大人不必太急,明日出发便不晚,可稍做准备云云。柳暮命人好生安顿了两位差官,向内宅而去。
花厅中管家已将柳暮吩咐的诸般物事打理齐全,除了给柳母备的几色山珍、送给未出世孩儿的一套寓意长命百岁的金器,另有单独一大包是给柳洑的书籍吃食,其中有两坛红曲。其时红曲虽较一年前更为常见,但终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以四叔之位高好酒,除夕夜合族相聚时也只有两坛,未曾想此刻自己便独有一份。柳洑虽素不好酒,但感怀四叔照拂,开心谢过。
柳暮想了想,终不放心,叮嘱道:“以后是大人了,凡事对自己好些。另外......装束不要太过简素,书院中以学业为重,凡事须亲力亲为,你一力求简倒也罢了,回了家中你要时刻记得自己是柳氏长房大小姐。”见她双唇紧抿,面有为难之态,叹了口气,续道:“族中前几辈接连出了两代无德长子,宗族内分崩离析不算,更险些招来灭族之灾。所以从你曾祖父那代起,柳氏家训祖屋祖产向来是传贤不传长,大哥大嫂得继祖产也与你大有关连。你是父亲唯一见过的孙辈,哪是你那几位堂弟堂妹可以相比的?”
“你生性纯良,天资聪慧,又入学读书,便是男儿做到你这份上已是不易,父亲若地下有知,定当含笑九泉。”
“回家这些时日,我冷眼旁观,大嫂身边服侍的丫鬟婆子十数人,你身边却只跟了一个柳儿,家中小厮厚道些的还没什么,稍有些势利的便轻慢你。洑儿,这些你不说四叔便不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