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予点点头,轻叹道:“我知道你一向不擅作伪,让你去看守算题才能假戏真做,程昊必然深信不疑。”看柳洑一副心结难解之态,续道:“你也知道彣彧馆多次针对同散堂,安远师父又总是甩难题给安无师父。他们处事若光明磊落,会有偷看算题这事么?”
柳洑摇头,虽心中郁郁,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干脆甩甩头告辞离开。一路慢慢踱步,眼看快到扶芳园,突然后方伸出一只手,轻轻抓住自己手臂,柔声道:“不是说不见不散的么?让我好等。”
柳洑想起葛师兄临走之前所言,只因遇到程昊来同散堂,又一耽搁,忘了这回事。轻轻挣开手臂,淡淡问道:“寻我有事么?”曲溯点头:“当然有事,随我来。”不再多言,转身前行。“何事?就在这里说吧。”曲溯不理,越走越快,柳洑无法,想着还有事同他说,只好紧随其后。
不多时,到了流芳亭,月光斜射而来,只见亭脚台阶上摆了两只竹筒,通体圆滑,正是“竹露”。旁边还放了一只小巧锦盒,虽看不准是何颜色,但见在月光之下闪现淡淡光华,显是以锦缎包就。
柳洑不知何意,望向曲溯不语。曲溯拉她坐在台阶上,打开锦盒递到她面前。柳洑不解其意,随手接过,盒中以锦缎铺垫,放了一把小小木梳和一只淡色竹制扁平器物。转头看向曲溯,只见他正望向自己,目光灼灼,心中一紧,将锦盒递回他手中,起身便要离开。
曲溯急急拉住她道:“你......不喜欢么?也不打开看看?”柳洑心中烦乱,挣开衣袖,点头道:“我素来不用这些精致器物,心意领了,无功不受禄。还有前日的布料,我找时间还你。”曲溯愣了一愣,笑道:“谁说这要送你了?”
柳洑神色停了一停,松了口气,道:“不是便好,我该回去了。”曲溯轻声笑道:“其实我是有事相求,不妨多留片刻。”
“何事?”
“我有一钟情之人,本想表露心迹,却又不知送何物为好。前日我去订了这个礼物,身边无其他师姐妹,烦请你......帮我参详一下可好?”
柳洑叹一口气,皱眉转身,道:“其实你问店中掌柜便可,他们常年卖玩器用物,自然知道女儿家喜欢什么。我一向不喜这些,让我参详,无异问道于盲。”
“生意人只看货物贵重与否,我心仪者乃是读书人,最重风骨,故而请你来看最合适不过。”
柳洑无奈,扫了一眼,随口道:“木梳小巧玲珑,雕工细致。这是......”曲溯拿起那只扁平竹器,道:“日前我画了一幅小像,请掌柜帮我镂刻,打开看看。”说罢塞到柳洑手中。
柳洑生平从不在这些闺阁器物上留心,此时看他眼神热切,言语执着,怕他难堪,只好敷衍一番。只见竹器表面打磨得颇为光滑,刻着画和几行字,画依稀是竹叶,字小若蚊蝇,看不清楚。侧面有一条缝隙,顺着缝隙打开,竹器分作两片,便如两扇门中间以转轴相连。一侧似是刻着一幅人像,旁边有两行字,另一侧却是镶嵌了一面光滑的铜镜,虽是月光淡淡,仍能从镜中看到自己双眉微蹙的模样。
曲溯道:“这便是我心仪之人,如何?”柔声细语,已在耳边。柳洑放下竹镜,避开两步,抬头与他对视片刻,神色冰冷,道:“你我份数同门,私赠这些闺阁玩物未免不妥。”
曲溯只觉一盆冰雪兜头而来,寒冷彻骨,又听柳洑续道:“你我读圣贤书,私相授受本就不该,以前是我太过轻狂,以后这流芳亭我不会再来。”转身而去。头顶月色,轻踏流水,柳洑缓步而行,心中空落落的,不知其身所在。
某日,才到课室便见自己案上放着一只小小藤箱,打开盖子,见是那只锦盒。再看向曲溯座位,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慌忙垂头,盖好箱盖。何夫子至,众人起身长揖,问夫子安好。
何夫子颔首为礼,待众弟子落座后问道:“前日《卫风》中木瓜一篇众弟子可曾记下?”众人皆道:“记下了。”何夫子抬眼看看,点道:“柳洑,你且背来。”
柳洑站起,恭谨道:“是。投我以木瓜......”背书声琅琅,只见何夫子捻须闭目,摇头和着文章韵脚,颇为满意。“......永以为好也。”见她背完,又道:“此文何意?你解释来听。”“君子赠我木瓜,我当以美玉为报,并非为了回报,乃求永久相好......”
曲溯侧头看去,见她一幅从容之态,虽是寻常弟子服饰,但难掩气度高华,风骨卓然,自己一颗心便似在酷暑盛夏时分进了冰窖一般,说不出的惬意。脑中回荡的尽是“永久相好......”
授课毕,众人恭送何夫子离开后便三三两两地散了。柳洑收好书册,抬头一看,哪里还有曲溯的影子?只好背上书囊拎了藤箱,眼见酉时将至,且今日逢五,索性将书囊藤箱放在同散堂,用完夕食后在堂中打杂并做功课。
第12章 有女横波
堂中只有储千松和何师兄,二人见她来笑着打了招呼,寒暄片刻,三人相约去了膳堂,储何二位晚上不用轮值且各有安排,便携着随身书册离开。自与彣彧馆一较高下之后,柳洑与堂内众人相处更融洽也更自在了些。三人边吃边谈笑,忽然听到一阵吵嚷声伴着女子惊呼。抬眼望去,其中一人竟是程昊。程昊站在一张食案前,握住一名女弟子的手腕,那名女弟子挣脱不开,望向同案之人,与她同座的那名男弟子正是唐薛。
“喂,你闹够了没有?文师妹未赴你之约又如何?你便失了风度来此大呼小叫?真不知道你的古礼与圣贤文章都学到哪里去了。”唐薛冷冷嘲讽。
程昊恍若不闻,只一意问那女弟子:“文妹,你觉得我哪里不好,我一定改,只是不要不理我,好不好?”声音颤抖,近乎哀求。
那位文妹挣脱不开本就气恼,狠狠道:“我与你本就没什么相干,你这般死缠烂打,让人好生讨厌。”一边说一边掰开程昊手指,时不时偷眼看看唐薛。程昊见她如此模样,急怒攻心,放开了手,举拳朝唐薛挥去,唐薛也不示弱,侧身避过后出拳还击。他本就出身名门,虽是入了修德院,不研武技,防身功夫却没放下,近日为着输给同散堂一事本就心中恼火,加之文园儿对己痴缠不休,这个误导自己九宫灵龟的罪魁又送上门来,出手便毫不容情,一时间二人拳来脚往,斗得激烈,引得众人围观。未到盏茶功夫,程昊渐落下风,身上已经挨了重重几下。唐薛见他踉跄不稳,乘胜追击,一拳砸向他面门。程昊未及闪避,重重挨上,顿觉左眼视线模糊,不由捂住眼睛。
何储柳均知此事牵涉三人私情,互相商量,却不知该不该插手,只愣愣旁观。孰料唐薛一招得手后竟不罢休,又一脚朝程昊小腹踢去。小腹乃是人身要害,唐薛虽无甚内力,但这一脚去势凌厉,若踢得实了程昊也必有苦头吃。三人再也忍耐不住,何储二人抢上前去招架。二人均知此番争斗难免受罚,故而只招架不还击,眼见柳洑已将程昊拖走,便双双后跃,跳出战圈。
唐薛却不愿善罢甘休,抢上几步,手指着众人道:“怎么,你们同散堂想以多欺少么?一贯卑鄙无耻、阴险下流,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唐少爷绝不皱下眉头。”这下不单是何储柳三人,便是围观的弟子也觉得唐薛太过跋扈。
储柳二人向来不喜与人口角,何师兄却是忍不下去。比试那日他也在场,前因后果看得清楚,当下开口问道:“前日你赌输了,曾承诺到同散堂洒扫一月,彣彧馆上下俱为见证,不知唐师兄打算何时践约?同散堂随时恭候大驾。”那三日比试观看者众,围观众人中有不少人识得圈中几人,何师兄此言一出,便有人随声附和。
唐薛被戳到痛处,恨恨不已,却又无可反驳,只好铁青着脸,握紧双拳,不发一言。文园儿抢上前来,掏出丝帕,轻轻擦拭他脸上汗珠。程昊仍有一眼未伤,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自己重伤之后,文园儿丝毫不加理会,唐薛出口伤人,出手狠辣,她非但丝毫不以为杵,反而一副情致缠绵之状。事已至此,方才明白自己痴心错付,不由万念俱灰,闭上双眼提起手臂捂住两耳大声呼号,只想对眼前一切不闻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