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黎眷+番外(169)

云眷心中一热,泪水垂落。抬头而望,只觉空中添了几许凉意,仰头看去,有雪花自暗夜而来。靠在子期怀中,良久,轻轻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子期感觉她软绵绵地靠过来,稳稳扶住,轻轻一笑,道:“不必多问,只管跟我走就是,若是累了就闭上眼,倚着我歇一会。到了地方,自然知道。”

离开夜市越来越远,周围灯火暗了许多,雪也越下越大,偶有行人提灯走过。此时所行之处是平常居住人家,巷道平直,以青石板铺就,每家门前挂起两盏风灯,随着寒风轻轻摇曳,马蹄踏上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衬得夜色越发幽静。

云眷闭目,倚在子期怀中,有一句无一句地与他闲聊,面上时不时有雪花拂过,带来丝丝寒意。忽地一阵风吹过,夹着一缕淡淡的香气,气味虽幽淡,但因有雪相伴,香气清冽,这是......

“梅香?”云眷转头笑问。

子期点头轻笑,道:“前些时日为安无师父折梅,有人指点我到了这处梅林。那时梅花初开,想着你若在旁边该多好。后来忙月牙儿婚事,一直不得闲暇。好容易今日只有你我二人,自然要带你来。连带天公作美,下起雪来,疏梅映雪最是好看。”

马儿越向前行香气越浓,转过一个小丘,云眷眼前一亮,只见面前似是一个山坳,山坳中全是梅树。二人下了马,走到近前细赏。天色虽暗,但站在树下仰望,夜幕宛若一块巨大画布,衬出梅枝千姿百态,枝上梅花分红白两色,提灯近看,梅花着雪,显得越发晶莹,雪染梅香,平添几分清冽。

云眷转头笑道:“少时读书,读到‘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平日少见梅花,今日才知诗句贴切。”

见她开心,子期笑道:“我问过附近人家,这是一片无主之林,梅树自在生长,梅花自开自谢,所以,眼前这片梅林最美之处并不在景致。”见她面露疑问之色,道:“跟你说一段往事,我少年时喜欢读书游历,听说江浙之梅冠绝天下,而江浙之梅首推西溪,便慕名而去。结果那年去得早了,索性便在西溪旁赁屋而居。”眼见一条梅枝上因花朵繁盛,花中积雪将枝条压得弯下腰去,他轻轻抖了抖积雪,续道:“每日我便在溪边读书饮茶,盼着梅开。一日,来了一位老丈,带着斧头、花剪等修剪枝条,我看有些枝条已经生了花苞却被弃之不顾,便上前请教。老丈说西溪之梅因花疏枝曲得享盛名,梅林主人便命花匠投人所好,斫正斧直,一味求新求奇。若是你当此情景,你待如何?”

云眷叹口气,沉声道:“换作是我,再不赏西溪之梅。”虽有风姿,但到底失了风骨。

“此言深得我心,合该你是我娘子。”子期拊掌大笑,续道:“当时我年少轻狂,冲口便道‘天地造物乃是恩赏,老丈如此,与暴殄天物何异?’捡起地上生了花苞的梅枝,回屋中插瓶,以清水供养。后来花苞勉力长成花朵,过不了几日,花谢枝枯,与溪边梅园中那繁花胜景截然不同,自那之后,我也再不去西溪赏梅。依我所见,梅树首重风骨,风姿乃是其次,若只求风姿而失了风骨,无异于舍本逐末。后来在书中读到‘道法自然’,再后来,经历世事多了方知个中真意,世间之物皆有本心,无论仙境奇葩还是荒山野草,纵使由人攀折,也只是丧了生机,但若肆意修剪,不为养护,只为曲意迎合,生机虽在,却被诛了本心,少了风骨。梅如是,人亦如是,你以为如何?”

云眷点点头,想起那日茶叙时唐薛所言,轻声道:“不错,世人诛心,别说是一花一木,便是活生生的人也不在话下。在书院二十余载,我见过不少同窗、弟子只因双亲好恶便要削足适履,抛下一己喜欢,活得便如戏中皮影,悲喜全不由己,纵使在世人眼中金尊玉贵,心中却与乞儿无异。可惜世人少明此理,多少亲长用人如器,将一己意愿强加于子侄晚辈,还视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比如那些在书院被至亲当众折辱责打的弟子,比如被宗族抛舍的唐薛、比如背家私逃的楚华章、再比如......被责骂驱赶如丧家犬般的我自己......

忽地一阵风起,梅瓣随风而舞,便如天上落了一阵花雨一般。云眷提了提风帽,含笑望着子期双眼,轻轻道:“若将月牙儿比做梅树,你便是最好的花匠,她活泼洒脱,被你教养得极好,幸好有你做她爹爹。”垂头轻抚腹部,柔声道:“这个孩子也同月牙儿一般教养可好?无论男女,我不求封侯拜相、光耀门楣、贤名远播,只求他能平安终老,便如这梅树一般可以自在生长,临去之时道一句此生值得。如此,足矣。”

子期朗声道:“自然是好,我们一起陪着他长大,若是男孩,看着他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若是女孩,定要像月牙儿一般,陪嫁金玉满堂,十里红妆。”

远处传来一声小儿嬉笑:“阿娘,来抓我啊!”接着又是一阵尖声大笑,声音来处隐隐透出微光,想是有人携家眷赏梅,孩子见了这好景致撒欢疯玩。

子期将灯笼提手别在梅枝间,与云眷迎着飞舞的梅瓣在雪中漫步,轻轻道:“多年前月夜与你初见,你便如面前这树白梅一般,未经修剪,不媚世俗,清丽之外罩了一层冰雪,极具风骨。‘傲霜凌寒观太虚,斗雪风姿永不改’。人如其句,真实写照。”转头看向云眷,为她拢了拢眼前碎发,见有梅瓣迎面而来,伸手托住,只见那片白色花瓣之上犹带残雪,笑道:“我余生所愿,你能永如这梅瓣一般,不必刻板自守,风骨不失,风姿不改,潇洒恣意。”举手一挥,掌中梅又随风起舞,不知所踪。

他还记得那年春日,偶然听闻忧黎书院赶赴松山参加文会,云眷也在其中。得了消息,安排妥家中诸事,兼程赶至松山。到了忧黎众人所在之处却寻她不见,刚要开口询问便听到一句:“看,那是咱们书院的云眷师父。”转身望去,台上横着几条空白素幅,幅长逾丈,几位参试者各守一条,其中一人淡眉素妆,青丝蓝衫,一如四年前初见那日,只是此时手中无剑,三尺巨笔代之。鼓声响过,线香燃起,她提笔蘸足了墨,使笔便如舞剑,在丈来长的布幅上任意挥洒,笔锋刚劲,竟有金戈铁马之势。

惊叹之余他问那弟子:“贵院怎么派一个女子参试?”那弟子看了看他,双手拢在袖中,神色间颇有几分不屑:“公子这话好没见识!女子怎么了?三年前溪亭文会独占鳌头的便是台上这位云眷师父。”

“也就是三年前那一次,有什么可夸耀的?六年前荣登榜首的是哪个书院来着,反正不是忧黎,更不是台上这位师父。”一旁有人不服,插嘴道。

“这位不知道哪个书院的师兄,你且算算,六年前我家师父才十八岁,春日文会那时她还是外门弟子,不能来参试,否则哼哼......那年的榜首也得换个人了,看,师父她挂幅了!”

他一边望着台上一边含笑听着那弟子争辩,台上那人完成了字幅,伸手抓住顶端挂绳,提气一跃踩上得胜杆,向上疾走几步,眼看一口气将近,伸笔点上杆身,借力一翻便到了杆头,抬手将字幅挂好,依着杆身轻轻滑下,勾唇浅笑,朝台下施了一礼,退到一旁,端坐椅中,等香燃尽。

他听着忧黎弟子欢声雷动,望着她浅笑悠然,实不敢相信那便是那个抱着月牙儿痛哭的女子,也不敢相信那便是在移情园中愁眉不展内心仓皇之人。他望着台上那人,忽地生了怯意,缓缓退出人群,心中暗叹:我虽是真心一片,但终究小瞧了她......若是哪日眉间无忧、心中苦痛不再,在天地间潇洒来去,她......该是何等风华?

三年后,云城文会;再三年后,碧峰池文会......他必是早早赶到,悄悄离去,然后,回乐川苦等。只盼着有那么一日,她能栖身在自己庇护之下,尽展风华......

云眷见子期定定瞧着自己,雪没乌发,鬓染霜华,心中柔情四溢,环顾四周,雪已住,风未停,仍有梅花伴雪行,柔声道:“子期,我来为你舞剑,好不好?”

“好,我以箫曲相和。”他轻轻颔首,柔柔一笑,自腰间取下玉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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