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他竟能如此?”云眷震惊,镜封身为一派掌门,地位尊崇,如此作为,自是因愧疚之至,“可是我誊录他生平时此事却未曾提及,想来也是为着文姑娘声誉吧。”
安无缓缓点头,语气中满是敬意:“师尊向来磊落,不文过饰非,也从不依仗身份骄人。”言及此处,他看着云眷微微一笑。她也是这般脾性,所以才合了师尊的眼缘。停了一停,续道:“具体经过如何我不得而知,只知师尊得了文家父母原谅,程昊又诚心求娶,立誓对文园儿真心相待,终得文家许嫁。”
“原来中间还有这许多曲折。我现在还记得程师兄,他为情所困,为情所苦,虽然最终与意中人并肩携手,却是兜兜转转,绕了好大一圈。那日听唐师兄提到他二人终成眷属,我竟不知道该惋惜还是该喜欢。”
“其实,安远之事发后,师尊不仅仅弥补往日过失,更是痛定思痛,一应选拔任用首重其徳次重其才,避免前错再犯。”安无淡然一笑,眸中尽是追思,道:“这许多年过去,已颇见成效。”说罢望着云眷,笑得意味深长。
“师父这是何意?难道与我有关?”云眷不解。
安无点了点头,道:“不错,你虽不善洞察人心,处事也透着几分傻气,但师尊说你能自律自省,是个有主意的,所以才把你派往别院,量才待用。别院修葺完毕,管事要离开,他又授意山长让你暂管院务,便是考验,后来虽是我掌事,但更多的是你去做。事实证明他老人家眼光颇佳,别院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以致于......正平视你为眼中钉,非除掉你不可。”
云眷听到此处不禁一笑,拱了拱手,道:“弟子只当您这是夸赞之词,我这性子也不必改了,以后照旧。”忽地想起一事,问道:“我看言谈之中何师姐似是不知程文之事,唐师兄却知道,师父是特意告知他的么?”
“不错,这两人失身、被逐多多少少都与他有关,当年他若是光明磊落参试,早早断了文园儿一片痴念,或不致如此。虽说如今那二人隐居,他弥补不了什么,但身为忧黎弟子,总要有直面的勇气与担当。”
云眷吐了吐舌头,点了点头,道:“那日我也同他说了,心思和师父差不多。他说若有机会愿尽力弥补,我看他言辞诚恳,绝非敷衍。如今他温和斯文,和少年时相比全然像换了个人一般,师父是不是也这样觉得?”
安无点头,轻叹道:“他年少桀骜,不隐锋芒,后来那番起落便似一场打磨,他磨去了棱角,也看淡了世间之事,自然与往日不同。如今他与娇妻爱子平安度日,纵使粗茶淡饭也很是知足。”
“可我却觉得他心中有憾。”云眷迟疑了片刻,轻轻道,“他在书斋外植下一片竹林,心中想必也是惦念故土双亲的。”
“可是据我所知他这许多年并不曾回去,或许他已经放下了,不愿再回头。”
云眷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倒觉得未必,他不回头不一定是不愿,或许是不敢呢?若是昔日被伤得太深,不敢再想、不敢再提了呢?”轻叹一声,几不可闻。
安无听她言语间颇有落寞之意,心中一动,道:“或许吧,我记得他被逐出家族不算,还是在族谱中除了名的,想必也是被伤得怕了。”说到此处,他停了一停,转头静静地看着云眷,忽地问道:“你若是他,双亲若回头接纳你可愿放下心结?”
“当然愿意。”云眷放下茶盏,毫不迟疑地点点头,道:“先不说养育之恩大如天,便是全然陌生的两个人在一处十几年也很难割舍,何况骨肉亲情。再说他已娶妻生子,坊间素来有隔辈亲之说,唐家父母就算不惦记儿子,还能把孙儿拒之门外么?”
安无心中叹息,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淡淡道:“大约不会,毕竟是骨血之亲。他家娘子我也曾见过一面,虽容色平常,也不怎么通文墨,但是温婉贤良,料理家务甚是利落,更烧得了一手好菜,夫妇二人情意极是相投。他家父母若见了,想必也是喜欢的。”
云眷半伏在案上,一边拨弄着茶盏一边笑道:“我虽没见过他妻小,但看他那么平和淡泊,想来便是家中有一位好娘子的缘故。”托腮凝神,自言自语道:“坊间常说妻贤可旺三代,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安无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这话也不全对,女子贤惠固然要紧,但也要嫁对了人才好。若是遇人不淑,明珠暗投,时日长了珠玉也成瓦砾。唐薛本性良善,只是被家中迫得狠了,又有几分年少轻狂......好在没有误入歧途。”说到此处笑着打量云眷,道:“其实你与他倒有几分相似,子期慧眼识珠,又妙手雕琢,如今的你与昔日模样有天壤之别,可见是嫁对了人。”
他大半生识人无数,阅历颇多,知道云眷如今这性子大多是子期之功。子期虽出身世家,却全无纨绔之气,上能与达官显贵识器相马,下能与街边商户讨价还价;在书院中既能与鸿儒倾谈雅对,也能与外门弟子同饮劣酒。有这么一位妙人在侧,云眷想板着脸都难。成亲这三年来,她眉间渐渐少了忧色,笑容虽仍含蓄温婉,却再无敷衍客套,笑意直达心底,一看便知。因在孕中,此时衣衫俱是宽松,不似往日那般紧腰束袖,看起来极是温柔可亲,配上那日渐柔和的眉眼,再不见往日的凌厉冷冽之气。
云眷伸了个懒腰,略有羞态,拂面而笑,见安无面色慈和,转了转眼珠,托腮斜望着一旁,嘟着嘴问道:“我虽不成器,但也不是一无是处,难道师父觉得我还配不上他么?”未等安无答言,自己先掌不住笑了出来。
见她故作傲娇之状,安无不禁失笑,在她肩上拍了一掌,伸指虚点道:“都要做岳母的人了,还这么淘气。”他望着面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若不是认识她这许多年,看着她一路走来,谁能相信昔年那端庄刻板、不苟言笑的少女能出落成此时模样?
云眷浅浅饮了一口茶,闭目深吸一口气,由着那茶香萦绕在唇齿肺腑间,垂头笑道:“不怕师父笑话,如今的日子顺心畅意,年少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今日这番光景。有时梦里醒来,总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甚至还会担心,担心万一我不能履职尽责,做不好我该做的,这一切都会离我而去。”
“还记得几年前月牙儿初来忧黎,你担心自己做不好母亲,后来子期对你表明心意,你又怕自己做不好娘子,如今夫君爱重、女儿恭顺孝敬,你已经做得很好,便是掌事你也不输给谁,一切担心不过是你自己吓唬自己罢了。”说到此处,他低头执盏,看着盏中茶,缓缓道:“不单是你,你看小朱、倾付、唐薛、程昊,如今虽各自安好,但无论哪个,这一路走来都不是顺心遂意,而是各经苦楚,各随缘法。如今你有家人,有亲朋故旧,还有安无师父在,往后的日子安心过便是,怕什么?”
云眷深深一吸,再长长出了口气,点头笑道:“是啊,我不单有子期、月牙儿和这个孩子,我还有四叔一家、柳儿母女、阿薛、同门,还有......”说到此处,她声音渐渐沙哑,泪盈于眶,伸手握住安无手臂,盈盈一笑,哽咽道:“还有视我如同己出的师父,我怕什么?”说罢伏在他膝上,任凭泪珠滑下。
安无见她真情流露,鼻中也是一酸,轻轻拍着她背,哑声道:“好孩子,你配得上子期,忧黎云眷也足堪匹配梁垣世家的公子,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本就该得人真心相待。”
叩门之声响起,一个温润低沉的声音道:“安无师父,子期告进。”门被推开,一人轻裘缓带,信步而来,见此情形,一边伸手入怀一边笑叹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看来师父这件棉袍可遭殃喽。”
云眷闻言扑哧一笑,泪水都来不及擦,转头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接过他帕子拭泪。
“子期你来得正好,快把你家娘子带走,虽说孕中多思本是平常,但太过多愁善感也是让人担忧,若这孩儿日后如她一般翻脸如同翻书可怎么好?”安无摆了摆手,作无奈状。
“是,子期这就带她走,要不然被那些晚辈弟子瞧见,云眷师父颜面尽失,也不必再回忧黎了。”子期一边笑言一边扶她起身,轻声道:“我见有弟子送了书信来,师父这还有事要忙,咱们先回去吧。”再向安无道:“师父,子期与云眷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