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洑定神一看,画中远处是海,海上明月初升,近前是一女子,容色娇艳,泪如珠垂,手捧明珠交到一男子手中。那女子面容虽只寥寥数笔,却满是哀怨缠绵之态,身形缥缈,似要化烟而去。再看画面一角的岸边有石碑矗立,心念电转,不由低呼一声:“不好!”
“你看出什么?说来听听。”耳边一个清冷声音响起。柳洑看了宣予一眼,皱眉喃喃道:“恐怕这场要糟......”宣予望向邱不得画作,默不作声。朱微看二人神色有异,又对着那幅画看了几眼,皱眉问道:“怎么回事?这画难道比幼瑆的还贴合诗意么?”宣柳二人对望一眼,同时对朱微点点头。
众人看完画后,安无上前行礼,道:“两名弟子拙作,请诸位夫子评判。”程夫子道:“两幅画气韵不相上下,笔致各有千秋。但若论贴合诗意,修德院胜出。”语音刚落,修德院弟子一阵欢呼。邱不得仍是一副谦谦君子状,对着看台上深深一揖,执礼甚恭,又对着何幼瑆轻轻一礼,道:“何师姐,承让。”不疾不徐回了座位。
朱微大惑,眼见何幼瑆双手紧握裙摆,面色较之平日多了几分惨白,虽然坐得笔直,但是心中难过一望可知。也顾不上心中疑惑,走过去低声劝慰,何幼瑆充耳不闻,只是垂了头,沉默不语。朱微无奈,回到座位正要问宣予,却见对面一众弟子围着邱不得询问画中意,对方虽胜,但看众人也是一脸莫名之色。此时看台上程夫子朗声道:“不得,不如你将这画中之意解说给众位同窗,如何?”
邱不得出列行礼,缓缓道:“义山的《锦瑟》乃是悼念已逝的红颜知己,‘沧海月明珠有泪’一句暗含了紫玉赠珠。传闻吴王夫差之女紫玉与韩重相恋,韩重求亲遭拒,紫玉郁结而终。三年后韩重游学归来,至墓前悼念,紫玉魂魄与韩重相见,赠珠泣别,化烟而去。韩重痛失至爱,与“锦瑟无端五十弦”相合,故而弟子以此典为画。”
历来瑟有二十三、二十五、五十弦之别,饰宝曰宝瑟,绘文曰锦瑟。二十五弦瑟又称颂瑟,李商隐作这《锦瑟》之时,颂瑟在坊间流传最广,故而诗首句中五十弦即断弦,男子丧妻续娶亦称为续弦。邱不得非但知晓画中意,更是揣摩透了作诗者心境,胜出乃是理所当然。此典故源于《搜神记》,宣柳二人皆知,眼见这邱不得娓娓道来,众弟子听得津津有味,宣柳二人却是愁上心头。
柳洑低声道:“宣师兄,明日文三题邱不得出战否?”宣予摇头,轻轻道:“我也不知,对方只告知明日乃是对物题诗,未言明何人出战。”柳洑再望他一眼,愁道:“若与他对阵,恐是劲敌。”宣予缓缓点头。
二人交谈刚毕,柳洑忽有所感,抬头望向对面,只见一名男弟子斜睨着自己,折扇轻敲掌心,微微侧首,听身边人说着什么。那男弟子身形瘦高,形容俊雅,但是眉目间多了几分凌厉之色。对方见她望向自己,手中折扇在掌中重重一敲,挑起一侧嘴角笑笑,似是含了两分敌意。
柳洑不解,看看旁侧宣予已不在,想是去做下一场准备,便问身边一位师兄那是何人,那位师兄奇道:“你是同散堂中人,竟不识得他?”柳洑一愣,道:“他是修德院中人,与同散堂有何关系?”身后一个声音插进来道:“柳师妹入堂时间短,且从未与彣彧馆往来,故而并不识得。”柳洑回头一看,是葛柏风,便问:“那人究竟是谁?”葛柏风叹口气道:“他就是唐薛。”
柳洑这才明白那位师兄为何奇怪自己不识对面之人,她入堂时间虽短,唐薛之名却早已如雷贯耳。初入堂时宣予考较自己的那架屏风便出自他手,因安远师父管束弟子甚为严苛,唐薛怕绘制不好招来苛责,便祸水东引,将难题丢给同散堂,这才有了后来的素屏。平日与彣彧馆往来事宜中亦曾听闻唐薛时有嘲讽之语,常出讥笑之言,着实令人头疼。
鼓声响起,第三场比试开始。此场为数,照例由同散堂出题,彣彧馆作答。数者,算也,乃是考较应试者算数的本事。射箭、丹青为对阵类题目,并无对错之别,只有高下之分,故而均是双方比试,而数则不同。题目由同散堂出,若是两方对阵,出题方已将题目暗记于心,提前求出答案,比试便不公平。故而这场只有彣彧馆应战,在两刻钟内做出答案便可。
宣予将盛有算题的锦囊置于书案,垂首退开。唐薛越众而出,先对看台上诸位夫子行了弟子礼,眼梢掠过明德院众人,口角含笑地去拆锦囊。看他这幅志满意得之态,众人均暗暗紧张。今日三题,胜负已各一,唐薛若是解出这道算题,武三题便胜了。加之昨日蹴鞠对方本就胜出,大局已定,明日文三题便不必再比。
柳洑按捺不住,看葛柏风还在身边,忍不住问道:“唐薛很厉害么?”葛柏风看她一脸紧张神色,忍笑想想,肃然道:“嗯,很厉害。传言他出身大族,琴棋书画皆精,哦,昨日蹴鞠他还是球头。”柳洑把这话在脑中过一遍,灵光乍现,低呼道:“那他算经学得......”葛柏风笑得颇为神秘,道:“别多问,他上场了,你且看着。”说罢,不再言语。
唐薛慢条斯理拆了锦囊,取出题目打开,先是一愣,一脸不可置信之状,紧接着便是茫然无措,甚至流露出......恐慌之色。题目只有寥寥数语:蟹与龟共有目二十四,足九十六,一蟹十足,一龟四足,问:蟹有几何龟有几何?
唐薛枯坐片刻,狠狠瞪了宣予等人几眼,提笔蘸墨,开始算数。他心本就不静,又极患得患失,眼前晃来晃去尽是龟腿蟹足,往日案上佳肴,今日只觉厌恶无比,屡算未果,眼见众人均望向自己,他何尝不知此一战关乎全局,此战胜则全局胜。奈何算术不精,筹谋落空,眼看刻漏计时将至,还不知要如何面对父母与安远,大怒之下将笔猛掷出去,愤然道:“我不算了!”扭头奔出场去。笔在纸上渲染开一大团墨迹后摔下案去,又在地上一片淋漓。
众人见他如此尽皆愕然,安远更是面色铁青,忍着气向看台上诸位道:“安远管束弟子无方,惭愧之至,诸位师长见笑了。”何夫子捻须而叹:“唐薛琴棋书画皆通,本颇具天分,算经不通又能如何,过于勉强反而不得其果,到底是少年心性,得失之心太重了。唉......”
今日事已毕,众人恭送诸位师长退场后便收拾残局,明德院众人均知今日乃是险胜,若非唐薛心志软弱失了常态,修德院已然胜了。收拾完毕后,葛柏风将柳洑叫到一旁,将明日比试时辰、相关事项简要说了一遍,又将座位指给她看,道:“宣师兄和储师弟一个稳重从容一个潇洒不拘,反而是你,心思太重,明日不论胜败,尽力便可,即使败了也不是你一人之过。”柳洑咬咬嘴唇,垂头应道:“师兄之意我懂得,之前宣师兄说过明德院历来败多胜少,我尽力便是。”葛柏风微笑点头:“明日我们都在旁边,为你填茶续水,呐喊助威。”柳洑知道他宽慰自己,心中一暖,含笑点头。
用过夕食,闲来无事便在书院中闲逛,忽觉身边多了一人,转头一看是曲溯,不由笑道:“有何事啊,曲师弟?”她故意把曲师弟几个字咬得重些,未料曲溯面上一寒,斜斜瞥来。柳洑看他突然面色不善,不知原因,也不敢言语,低了头默默前行。眼看快到扶芳园,曲溯把一个厚重的布袋塞给她,一言不发,转身去了。
柳洑看他举止奇怪,诧异半晌,回到住处掌上灯烛,打开布袋见是一块衣料,颜色娇嫩,就着烛火虽略有偏色,但仍能看出是樱草色,一时愣住,呆呆不语,良久,折好收起。
看看时辰还早,外边隐隐有乐声传来,柳洑毫无睡意,披了一件略厚外裳,开门信步而去。出了扶芳园,沿着石板小路往僻静处慢慢前行。
走出数十步,忽听得有两人交谈之声。男声道:“文妹,你一向知道,只要你高兴,就是把我的心挖出来都行。我若骗了你,叫我不得好死。”声音颇为熟悉,仔细一想,竟是程昊,听他语声焦急,显得甚是情真意切。柳洑摇头轻笑,平日见程师兄沉默寡言,斯文有礼,没想到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转念想到窥探他人私隐大是不该,于是放轻了脚步慢慢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