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封满脸慈和,轻轻捻须,道:“好孩子,跟舅舅去玩吧。”
目送二人出去,镜封慈爱之色不敛,待他们背影消失不见,方转过头缓缓道:“你特意带这孩子来见我,想必她来历不同寻常。”
云眷垂手,轻轻道:“她......就是那年弟子外出游历时救下的婴儿,彼时尚在襁褓之中,现在已长这么大了。”
镜封点点头,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你杀伐之气虽重了些,但是这件事情做得却是不错,否则今日何来如此齐整利落的孩儿。我看她对你颇为依恋,并无心结,以后宽心过日子吧,你到底是个有福之人。”
听到此处云眷脸颊微红,点头道:“她爹爹已向弟子表明心迹,弟子也打算......”声若蚊蝇,再也说不下去。
镜封哈哈一笑,轻咳几声,续道:“云眷,你胸怀坦荡,处事磊落,但就是这点不好。男女相悦,本就是人伦之常,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你看阿薛,喜欢便挂在嘴边,不喜欢开口便骂,你便是被规矩约束得紧了,缺了几分真性情。”
云眷笑道:“师尊教训得是。”定了定神,拱手朗声道:“弟子已属意于梁垣期,余生愿与他并肩携手,荣辱一体,祸福与共。请师尊允准。”
镜封颔首笑道:“看你有了归宿,我岂有不准之礼。梁垣世家门风清正,子弟大多出息,你若嫁去很是相宜。只是,若非犯过被逐,我派内门弟子并无破门而出的先例,你要离开门派么?”
“子期已答应弟子长住此处,世间之大,只有忧黎容得下云眷,云眷也誓死不离忧黎。”
镜封闻言一愣,摇了摇头,慢慢道:“我不是让你必须长居此处,只是让你不要离开门派。你以后尽可以闲游山水,相夫教女,洗手羹汤,只不要忘了忧黎也算是你的娘家。”
云眷一愣,笑着点头,眼泪却扑簌簌落下。
镜封看她情态,慈和一笑,缓缓道:“我虽不知你年少之事,但想必是有伤心过往,无论如何,以后有家有业,为妻为母,断不可再冒然涉险,以免家人挂念。你若和阿薛一般没心没肺,多几分真性情,便会开心许多。”轻叹一声,转过了话题问道:“说到阿薛,我还是放心不下。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如何胜了他?”
云眷点头道:“弟子记得,他不过是有心障,但是现在......好像与常人一般无二。”
云眷被囚落月峰时,阿薛偶尔打些野味加餐或者送去阿七家,料理起鸡鱼甚是麻利,并无顾忌。云眷曾觉奇怪,但因涉及他私隐,并未开口询问。
镜封点头道:“那年在翠微堂一役中受了内伤,每当内力不济时我便来此避静调息。因不知是中毒,强行运功适得其反,有一回伤得实在重了,连连呕血。阿薛吓得避出洞去,只敢在洞外远远地同我说话。他帮我采草药回来,怕我不会用药,又壮着胆子回来照料我,还熬粥给我吃......”说到此处笑了笑,道:“后来我再疗伤,他瑟缩在石洞一角,再怕得狠了也不离开,说是怕万一我死了身边没人,孤零零得太凄凉,他愿意陪着我。时日长了,他慢慢变得不那么怕血,再后来为了给我补身子,也为了自己嘴馋,时不时打些野味回来,直到成了如今的样子。你可知我为何收他为徒?”
云眷不假思索地点点头,道:“他虽有畏惧,但终究是良善之心占了上风。”
“不错,他一举一动发乎自然,无甚心机,纵有千般心绪,总抵不过心底的善念,单是这一点就胜过许多人,但也是这一点让我始终放心不下。他已近而立之年,心思仍单纯得像个孩子一般,你与他素来投缘,等我去了,记得尽力照拂一二。”
云眷忙道:“师尊别说这种话,若是好好将养......”
镜封轻轻一笑,摆了摆手,淡淡道:“人终有一死,无非早与迟,到了这种地步,我何必自欺欺人。阿薛修习心法尚有疑难,我还要再在此处耽搁一些时日,你与安无好好料理门中琐事,用不了几日我便回转。”
云眷知道他迟迟不归乃是为了避静,以便专心传授阿薛功夫,若是回到书院,怕是要交代后事了。想到此节心下黯然,见他此时精神尚好,只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趣事来说。
阿薛与月牙儿自山中回来,带了好些菌子与野果,摊在洞前的青石案上。阿薛在洞中翻出一只小小瓦罐,将采摘的果子再拣选一遍,边挑边和月牙儿说其中诀窍,将挑出来的卖相上佳的装进瓦罐让月牙儿带回去。月牙儿连连推辞,直说将好的果子留给师尊吃。
阿薛笑道:“就当是我们给你的见面礼,你来一趟不容易,我们想吃了随时可以去摘,以后再有机会过来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月牙儿欢欢喜喜谢过,又向镜封道过别,方与云眷一同下山。
送走云眷母女,阿薛着手备饭,镜封无事,在一旁边打下手边与他闲聊。见他兴高采烈地淘米洗菜,笑问道:“你前些时日去了几次别院,觉得这些同门如何?”
“都挺好,不过还是和云眷师姐、云锐师兄投缘。其他人对我都挺和气,我心里明白是沾了师父的光。”
镜封点了点头,笑问道:“若是以后让你长居书院你可愿意?”
阿薛手中停了停,愣了一瞬,晃了晃头问道:“我在这逍遥自在的挺好,去书院做什么?你看云眷师姐,够规矩了吧,还不是总被欺负?换了是我,估计过不了消停日子。”
镜封摇了摇头,道:“不会,待我回去行赏论罚,再安排几处重要主事,以后风气必定会有所改观。再者,你是我亲传弟子,在派中地位尊崇,又习得我新创的这套心法,没人敢欺负你,也没人能欺负你。以后若遇上什么事多问问安无、云眷和其他同门,免得再像上次一样被人哄骗,有他们护着,你一定可以过得逍遥自在。”
阿薛停住手,转头看向镜封,皱着眉头问:“师父你这是......要回去了?在这住不好吗?我还......”
镜封点点头,捻须颔首,慈和一笑,道:“傻孩子,师父是一派掌门,不是闲云野鹤,哪能由着性子来?之前是因心法未成,大患未除,我不甘就死,只好在这落月峰上苟延残喘。如今叛徒束手,心法已成,又有你做传人,等派中诸事安排好了我便再无牵挂。前任掌门师尊将担子交到我肩上,我岂能有始无终?”
“那我陪你回书院,等你任命了新掌门咱们还回这里来,像现在这样,吃吃喝喝,谈谈笑笑,这才是真正的逍遥自在。”
镜封垂头沉吟,见阿薛一脸期盼之色,不忍心让他失望,点了点头,缓缓道:“好。”
见他面有欢欣之色,镜封心中微微一沉。
孩子,你终究历事太少,不知这世间有些事情远远比自己的开心喜欢来得重要。你既已入了忧黎,便注定有一副担子要落在你肩上,虽不知是轻是重,但是注定会要你担负一生。
只是不知你可能胜任,可会怪我?
举目远望,只见原本青翠的峰峦已是枯黄萎绿,失了往日颜色,只有少数四季常青的树木奋力点染,给天地间添了一抹翠色。
人生一世,便如草木一秋,如今秋已去,冬将至,我便似这山间枯叶朽木,也到了凋零沉寂之时。只是,待来年春风吹起,草木尚可再绿,我恐怕已在青冢之下了吧?
云眷换好素服,将这几日折的元宝并香火果品等物装进一只大竹篮,提着灯笼,出了别院,向一处山坳走去。
这山坳幽静难寻,一侧便是深谷,且通向此处的小路偏僻难行,多年前镜封带着内门弟子略加修整,将此处做了内门弟子的埋骨之处。
山坳中墓碑林立,云眷就着微弱的光寻了一会,在一处坟前停下。那座坟较新,只略略生出几丛杂草。云眷挂好灯笼,掏出素帕,擦拭了墓碑,又将杂草拔除,打开竹篮,取出各色果品在坟前摆好。
“忧黎第十五代弟子清锋之墓,丙申年庚子月立。”没有俗家姓名,没有生辰来历,忧黎内门弟子最后的归宿就是这一处小小山坳,一块石碑,一抔黄土。
灯笼随风轻摆,烛光飘忽不定,映得墓碑上的字忽明忽暗,云眷取出一个酒壶,也不用杯,手腕微倾,将壶中酒慢慢洒在碑前,心中一痛,泪珠也大颗大颗坠落,夜风甚冷,刮在脸上直如刀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