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们就不怕敝府为难你们吗?”
那人再次拱手作揖道:“如果前辈是鬼一,那么贵府的主人就应该是消失多年的白阁主了,白阁主十几年都没有涉足江湖了,十年前巢湖帮的人找伏精、伏奇两兄弟报仇,最后伏精败亡,伏奇被废武功,也没见白阁主出手,想必这一次也一样了。”
鬼一呵呵冷笑,“你知道的还不少。魑魅魍魉,既然是四只小鬼,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出来,其他几个呢?”
说完,又一个黑衣人破空而出,迅速携了受伤的同伴撤退。
“魑魅魍魉。”
“无门无派。”
“自地府来。”
“又往地府去。”
那四个人一人吟了一句,最后一蹿一纵地消失在雨夜中。鬼一施展行云踏水的轻功,追至府外。巨大的风声雨声淹没掉了对方的响动,不断倒泻的雨水清刷掉了对方的踪迹,而且那四人的轻功也不弱,鬼一知道,追不上了。
这时,一辆马车朝白府的方向驶来。马车里坐的是回府的白予恪,他到朋友祁登瑛家去赏帖。
祁家是苏州望族,族里办了家学,专门请了有学识的先生教族中子弟读书,祁登瑛当然也不例外,而且此人酷爱书法,每日必要临上几帖,又因名字里有个“登”字,恰好与初唐书法名家褚登善重了一个字,就特别喜欢临摹他的帖子,专攻楷书。这一回,费尽周折才得了褚遂良的《阴符经》,真可谓是如获至宝,忙不迭地要呼朋唤友来共同瞻仰。本来白予恪与其他几个人也不相信祁登瑛手里的《阴符经》会是真迹,可是见了之后,才发现纸上所书字字坚实饱满,笔力雄赡,笔势恬淡,末尾有“起居郎臣褚遂良奉敕书”十个题字,还真像是褚遂良的字。当时在场的一人看了这帖,就啧啧说道:“就算是伪作,也不失为一副精品。”祁登瑛听了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说:“什么伪作?这就是褚书!”
欣赏完了《阴符经》,几个人又觉不过瘾,祁登瑛叫人备酒研磨扑纸,趁兴请大家都写上几帖。白予恪虽然各种字体都写,但最擅长的还是行楷,应东道主的要求,就下笔写了王羲之的《兰亭序》。等几个人喝完了酒,写完了字帖,才发现时辰已经不早了,外面又是风雨狂作,祁登瑛便命人准备客房请友人住一晚,可贴身的小厮告诉他说老爷今天傍晚的时候回来了。祁登瑛虽然天性潇洒,但祁父却是个呆板刻薄的人,最不喜欢看见他只饮酒作诗,不读经世致用的文章。祁登瑛没想到父亲此番进京述职,会这么快就回来,无奈向各位朋友致歉,又让人准备了几辆马车,送他们回家。
白予恪在白府门前跳下马车,赶车的车夫虽然穿了蓑衣戴了箬笠,但还是被大雨淋得面目模糊,白予恪站在门檐下,从衣襟里掏出一两银子塞到车夫手里,提高了嗓音说:“多谢小哥送我回来,雨这么大,还请小哥到敝府歇一晚吧!”
车夫收了银子,但仍手握缰绳,他是祁府的家奴,不敢私自在别人府上过夜。白予恪看他犹豫,也不管落到身上的雨水,劝说道:“祁兄那里你不用管,到时候我会跟他解释的。”这么一说,车夫才松了态度。
“二少爷。”不知何时,鬼一已经站在了他身后。白予恪习惯了鬼一的神出鬼没,只是旁边的车夫吓了一跳,嘴巴哆嗦着要大叫,还好白予恪按住了他的肩头,安抚道:“小哥不要惊慌,他是人,不是鬼。”说完,又对出来吓人的鬼一说:“鬼一,你怎么会在府门前?难道是父亲专门让你在这儿等我?”白南归的那些旧属,白予恪都是以长辈称呼,唯独鬼一,他是直呼名字的。
鬼一道:“府里来了客人,刚才老爷让我送客。”
“哦,原来如此。”白予恪虽年纪轻轻,却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知道能让鬼一亲自送的绝不会是普通客人,但祁家的车夫还在场,他不能问得过多,只故作轻松说,“那客人送走了吗?”
“送走了。”
“送走了就好。”白予恪没想到今晚家里会不太平,如果知道,他不会请祁家的车夫留宿,但话已出口,就不能收回。
“是二少爷回来了!”门里的人听到外面声音,还以为又有什么不速之客,壮了胆子开门探头,见是白予恪,一颗心才落下来。
“嗯,是我。”白予恪把祁家车夫拉过来,一边说一边给姜得使了眼色,“这是送我回来的小哥,准备个客房请人家歇一晚,今晚风雨大,把这位小哥照顾好。”
等祁家车夫跟着姜得进了府门,白予恪才收了笑容,“今天晚上来的人是谁?”
“不清楚,”鬼一望着府门外的混沌景色,本想补充说那四只小鬼的模样和武功特点,却眼尖地发现远处一棵大树后面似乎藏着一人,“什么人?”话未完,他就一个飞步将树后面的人拽了出来。
是一个小孩,而且是一个浑身湿透、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孩。鬼一抓着他的手腕,就感觉像是抓着一根瘦骨头。
“你是谁?大雨天躲在树后面干什么?”白予恪问他。可这小孩愣是没回答,瑟缩地蹲在地上,低着头,全身缩紧,只一直手臂被鬼一抓在手里吊着,觉得怪可怜的,便让鬼一先松手。
鬼一放开他,他更是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头也不敢抬,埋在膝盖里,闷声念着:“啊,别杀我,别杀我……”
“看起来像是个小乞丐。”
“这孩子在发烧。”鬼一沉声说,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断,伸手触了这孩子的后脖颈,烫得厉害。
一个生了病的小乞丐怎么会躲在他家门前?
白予恪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的小孩看,见他一直蹲着不肯起来,于是自己也蹲下,跟他拉平了高矮后,又温言说,“我们不会杀你的。你现在是在我家门口,说说看,你为什么要躲在那棵树后面?你看到了什么?”
小孩许是被这个温和的声音打动了,缓缓地抬起头,原本黑白分明的大眼被高烧熏得红红的,先是眨眨闪闪,见面前的人一脸不欺人的微笑,才敢直视对方,说:“我,我是跟着我朋友来的。”
“你朋友是谁?你看见他进了这里?”
“我朋友叫老鱼。”
他是跟着鱼里屠来的,鱼里屠几时有这样一个小孩子做朋友?鬼一在黑暗中皱了皱眉头,说:“老鱼现在就在厅里和老爷说话。”
“啊!他真的是府上的人!他没有骗我!”这小孩变得可真快,突然一跳而起,但兴奋过后才意识到自己病得厉害,全身的骨架又酸又痛,身子摇摇欲坠,几欲瘫倒。鬼一见状,赶紧扶稳了他。
今天家里到底来了多少客人?白予恪揉了揉眉心,站起身子,转了话题说:“你既然是跟你朋友来的,刚才为什么一直喊‘别杀我’?”
“那是因为我看见有几个黑色的影子从你们府里飞出来,我以为是看见鬼了。”小孩现在已没了胆怯,坦白地将自己看到的全部说了出来,“既然你们真的是老鱼的朋友,能麻烦带我去见他吗?”
白予恪和鬼一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白予恪说:“带他进去吧!”
第6章 海上风雨(6)
天地间风雨呼啸,白府的客厅里却安静得厉害,气氛压抑。鱼里屠将所遭遇的种种说完,就陷入了无底的悲痛深渊中,从一月前的杀身之祸想到之前十几年的太平生活,进而想起在这之前的江湖生涯。一把原本不属于他的鱼鳞刀,改变了原本平凡的他,如果年少时没有捡到那件宝物,他是不是就会一直在渔村做一个渔夫,直到终老。江湖的屠刀不可轻易拿起,然而人生已无法再重来。想到最后,鱼里屠不禁潸然泪下。
在场的其他人听完鱼里屠的事,又见到他满面的哀戚,不免联想起自己。尤其是伏奇,多年前与仇家的比拼,失去了一个兄弟,失去了一身的武功,争闯半生,最终回归普通人,自是不胜感慨。谢文和谢武两人都老了,白南归安排他俩住在府里一个清雅的小院子里,专门安排了几个仆人伺候着,让他们颐养天年。他们平日里闲来无事,就喜欢坐在一起回忆旧事,总不免忆起当年南屏山的那场大火,白家经营了数十年,两代人的影阁,竟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就连一直坐着旁观的周子穆,都免不得触景生情,感慨自己折戟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