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惟翎拍拍他肩膀,转头看着江崇宁,“陛下看看,这症结还在您身上。”
江崇宁挑高眉毛,“芮公公,水至清则无鱼,朕是那等愤世嫉俗的人么?再者,你是什么身份?没有些眼线,在宫里怎么立足?”
芮公公缩了脖子,仍旧不敢开口。
安惟翎苦口婆心,“陛下是您带大的,他什么心性您不知道?难道还能猜忌您不成?玄霜那儿出了岔子,想必您也急着,既然如此,不如把您知道的说出来,本帅看看,有什么能周旋一二的。”
芮公公被她说得有些心动,嗫喏了半晌,含糊道:“贵妃娘娘召了玄霜姑娘去,说了大帅的事。”
安惟翎简直想骂娘,“说了本帅什么?”
他又支支吾吾,哼唧了好一阵。
江崇宁淡然道:“直说无妨。”
他声音小过九月的蚊子,“贵妃娘娘告诉玄霜姑娘,陛下是因为她的手好看,才中意她的。”
安惟翎大皱其眉,“哪跟哪?”
江崇宁却重重叹了一口气,“竟然是这桩……”
芮公公恨不得将脑袋缩进肚子,好假装自己不在这屋里。
只有安惟翎无知者无畏,直愣愣问道:“哪桩?”
江崇宁沉吟半晌,终于下了决心,“冯贵妃知道我喜欢手生得好看的姑娘,是因为你。”
安惟翎瞬间不敢吱声,因为老子?
他预料到了安惟翎的反应,继续道:“你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光景么?”
安惟翎点头。
“那日傍晚,朕早早做完功课,偷溜出宫去城西的品香楼,路上遇见夫子,不敢让他发现,于是耽搁许久,到的时候人家打烊了,朕绕去后厨,想找他家厨子开个小灶,谁知后厨也关了门。”
他顿了顿,“你就是那时见到朕的,记得你对朕说的第一句话么?”
“六傻子,门没开就不进去了?来,老子带你翻墙。”
江崇宁闻言笑了,“朕至今不知,你如何一眼看出朕的身份。”
安惟翎笑着摇头,“什么‘一眼看出’?先前被我老爹带着参加国宴,宴上见过陛下和诸位皇子,只不过那时陛下没注意到我。”
江崇宁一愣,心里似乎松了一大块,原来他的一厢情愿从那么早就开始了么?他以为的初见,根本不是初见,在那之前,她已经知道了他。
那个笑着对他自称“老子”的小姑娘,从最初的那句“六傻子”开始,就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江崇宁倒也不是意难平,只是乍闻这些事情,忍不住自嘲了起来。他同自己较劲了这么久,最终不也是随缘么?
“手……怎么说?”
江崇宁被她拉回了思绪,“因为那一回,是你伸手,带着朕翻墙。朕长那么大,第一次有人……那样拉着朕的手。”
他点到即止,安惟翎和芮公公也都是明白人,立马懂了弦外之音。
安惟翎神情有些微妙,“玄霜和冯贵妃那边,我去说道说道。”
江崇宁和芮公公都有些不赞成,堂堂兵马大元帅,管人家家务事,说出去多不够意思?
她似乎听见了二人心里所想,“那陛下和芮公公说说,谁去合适?”
还真是谁都不合适。
身份低了,见冯贵妃势必矮一截;身份再高些,难不成叫皇帝亲自去?
江崇宁忖了忖,“朕还是自己去吧,贵妃是朕后宫的人,玄霜是朕……”
心里的人。
“不行,”安惟翎摆手,“陛下不懂女人。”
言之有理。
江崇宁也觉得这是个天生的劣势,想了想,也点头答应,“那就麻烦阿羽去那边探探话。”
安惟翎假作没听懂,“哪边?”
“玄霜那边。”
这还差不多,玄霜那姑娘心里怎么想的,现在是压根没人知道,也问不出来。至于冯贵妃心里怎么想的,傻子也能猜得出来。
安惟翎让芮公公退下,待他走出了殿门,叹了口气,“陛下,玄霜她……约莫是觉得您永远放不下。”
她说得隐晦,可放不下的是什么,二人都心照不宣。
江崇宁摇着头轻笑,“过去了。”
有些事注定要束之高阁,他如今能和安惟翎谈笑风生,已然是放下了。
“有些话,陛下还是要和玄霜说明白。”她顿了顿,“玄霜和臣不同。”
江崇宁莞尔,“她自然和你不同。”
安惟翎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没弄混淆了,否则不是祸害人家姑娘么?
他自顾自说起来,声音柔和无比,“玄霜不爱说话,性子也淡然,看上去无可无不可,实则是最有立场的,旁人一星半点不能撼动。”
他把玩起了手里的狼毫,“外人觉得玄霜和阿羽你像,不过是只看皮毛罢了。”
他和玄霜是朝夕的相处,和安惟翎不同,玄霜是不爱打趣的姑娘,与人说话总是真真的,不带一点含糊。
也不知是何时开始注意到这姑娘的……说来也要感谢安惟翎,那时候,芮公公怕自己耽于情伤,选了个看起来和安惟翎颇为神似的宫女上御前伺候,如此这般,想不注意都难了。
可笑他一开始有些抵触,后来慢慢处久了,才觉出这姑娘的好,因而过去的情路坎坷,也就都变成了少不更事。
狼毫在他指尖来回转着,他又想起了另一桩,后宫里的女人们,只有冯贵妃,是碍于皇家祖制和冯氏盛名,不得不娶,其余的个个可有可无,他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全。
玄霜知道他三宫六院,也知道那些女人都是他的责任,只不过她介意的不是那些,是自己不被当作有血有肉的“杨玄霜”……
安惟翎见他想得入迷,也不好打断,伸出食指抠起了椅子扶手上雕刻的浮纹。这椅子是新搬来的,金丝楠木的料子,做工精细无比。据说匠人是个老瞎子,虽然看不见,可心灵手巧。要说不足,只一条,老瞎子常说慢工出细活,因而每月只出一件木工,早被达官贵人定得满满的,寻常人家想求他打一把椅子或是凳子,那是难于登天。
“吧嗒”一下,朱雀的眼睛被安惟翎抠了下来。
她臭不要脸地抱怨道:“内侍省该罚,这做工够糟的,糊弄谁呢。”
江崇宁哭笑不得,“大帅怎么不说自己最能糟践东西?这世上什么东西能经得住你天生神力?”
安惟翎摇头,弯腰捡起朱雀神兽的眼珠子,“臣没用力,再者,金丝楠木也不至于脆得像核桃酥似的。”
“你说得我倒饿了。”
他笑笑,正打算换芮公公进来,安惟翎却忽然抬头,“有问题。”
江崇宁皱眉,“怎么?”
安惟翎把珠子凑到鼻尖嗅了一阵,“不对劲,可臣说不上来,得拿去给阿樱看看。”
江崇宁也接过那珠子嗅了嗅,果然有些特殊气味,他神色冷了下来,“他们够能耐的,竟把手伸到朕这儿来了。”
安惟翎取出一张帕子,把珠子揣进袖袋里,“左不过是下毒这等阴私事,好在椅子是新搬来的,这毒也时日不久。”
江崇宁点头,“该是慢性毒,朕还未感觉身体异样,应该没有大碍,喝几副药就能清了。”
“陛下这些日子须得装病不朝,我等会把阿樱叫来给您诊脉……这时候太医院都未必信得过。再者,今天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芮公公和章公公也不能。”
江崇宁是聪明人,即便她不说,他也能想到这些,只不过他还有些小嘀咕。
“玄霜也不能?”
安惟翎语重心长,“玄霜尤其不能。”
江崇宁蹙眉,“你怀疑她……”
安惟翎摇头,“不可能是她。”
大帅曾偷偷派人调查过杨玄霜家老底,连她家养过几只狗,狗的公母如何、毛色如何、饭量如何,一一心知肚明。
江崇宁不解,“那……”
安惟翎一脸“你还真不够上道”的神色,谆谆教导:“陛下中毒病着了,不正好叫她心疼心疼?”
他豁然开朗,“好。”
安惟翎莞尔,行了个礼,留下皇帝老儿自己消化消化,揣着珠子便退出了殿门。
她飞速赶去了善才堂,把那珠子给郭樱检查,谁知郭樱那厮,举着珠子翻来覆去倒腾半晌,不仅神色向往,还一个劲地称“妙”。
“妙哇,老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般……完美无瑕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