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在干渴焦灼之下,曾经犹豫过要不要喝莫格的血自救。
……但大赫人身上的体味太重了。
叶静初比划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
慢慢等死的感觉太痛苦了,甚至比疾病缠身的时候更甚。
他想,早知道该和莫格同归于尽才对。
这种缓慢煎熬的感觉太过痛苦磨人,生不如死,他还想过不然服下大量银朱粉自绝,但后来想想,真的用了这个,先祖又要来上一顿毒打。
……算了。
第三天的时候,叶静初已经开始出现了幻觉,他被困在地底,房间里唯有一盏油灯,也是很快就熄灭了。
在漆黑一片之中,他无法感知现实,在焦渴的本能折磨之下,他亦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熬着熬着,他突然就看到了甄喜庆,他红着眼眶道:“主子,您这么不爱惜身体可怎么办呢?”
他正要冲他安抚地笑一笑,背后却突然传来喝骂。
“杂种,你在笑什么?”
他错愕地转过身,却看到几位皇兄正嘻嘻哈哈地指着他笑。
“杂种,你也配登上皇位?”
叶静初意图解释:“我无意皇位……”
“你无意皇位?”顾良衣怨毒地看向他,“如果真的无意皇位,那又怎么要帮那个毒妇!哀家好不容易扶持你登基,你居然这么对待哀家?”
叶静初沉声道:“你本就是叛贼……”
文思怡笑了起来:“我的陛下呀,你知道叛贼是什么意思吗?一个人背叛你,他是叛贼。所有人都背叛你,你就是昏君!”
“昏君!昏君!”
一群唱着儿歌的孩子与他擦肩而过,他们口中唱着昏君当道的歌谣。
母妃泪眼盈盈地看着他:“为何不相信母亲?为什么?”
群臣都在劝谏:“陛下,莫要再倾尽财力选秀了。”
所有人都背叛他,都质疑他,都忤逆他,都巴不得他去死。
但他又一次一次地死而复生,睁开眼,对他们卑躬屈膝,笑脸相迎,做不是自己的自己。
小皇后错得离谱,她有父亲母亲,有柳苑周录,有十万禁军,有无数向她忠心耿耿的暗桩,有他。
他才是真正地一个人。
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嘀嗒——
这是什么?
水吗?哪里来的水?
叶静初错愕地抬头,头顶是一片漆黑,没有雨。
脸上有无端的刺痒,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到眼角的一点潮湿。
这是……眼泪?
朕的?
教事嬷嬷说了,帝王将相是不兴哭的,丢人不说,也不合身份。
所以他怎么能哭呢?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啊……
叶静初试图抹掉脸上的水渍,妄图掩盖痕迹,脸上却突然传来一点温热的痒意。
“叶静初。”有人在唤他。
唇上传来一点清凉的水意,叶静初拼尽全力睁开了眼,然后这才发现有条细犬正拼命地拱着他的脸,怪不得无端地刺痒。
叶静初艰难地侧过脸,发觉来者是周挽筠,她正在看着他,手里握着水囊。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周挽筠没有回答,只是反握住他的手,拴在他腕间的那串骨钏随之撞出一声哗啦的清响。
细犬是循着骨钏而来。
叶静初突然想起了那个疑问:“为什么它比从前短了那么多?”
周挽筠定定地看着他:“因为那就是你。”
叶静初一愣,刚想问什么是我,突然顿住了。
骨钏上的骨珠代表着她杀过的生,造过孽;须得将亡骨做成佛珠才能消弭加注在亡魂身上的冤屈与罪孽。
他不是她所杀,却一次次地因她而死。
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文思怡这个替身的存在;甄喜庆和苏桃桃亦不会为她而死。
有一个猜测自心底形成。
——腕间的那串骨钏上的骨珠,是叶静初、甄喜庆和苏桃桃的人骨磨成的。
即便在他死去的那些时日里,他亦不曾远离她。
而今,她找到他了。
他再不是孤身一人。
朕是小皇后的人
翌日早朝,太皇太后与天子协同文武百官一道审理天山教一案,此事牵涉重大,背后牵扯着大赫的公主与使臣,还有番邦诸国的众多子民。
群臣百官垂首静立,玉安帝并太皇太后身居上位,殿外是手持兵戈的禁军,以及众多素服戴罪的天山教徒。
只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大多都是胡人。
莫格当初选人的时候,因为害怕周挽筠名声太响,百姓不肯轻易入教,因此大多招拢的是胡人。
普通胡人不在乎他们反对的是谁,只关心入教给的金银财帛,因此喊起妖后的蔑称也是格外响亮,此外,还有一小部分中原人是不满周挽筠身居高位的大梁子民。
半晌,周挽筠开口:“吴将军,可曾问出些什么?”
即刻就有一位卸去兵甲的将军行礼上前:“回太皇太后的话,末将已审问清楚他们大多是受莫格的指使。”
顿了顿,又道,“但自莫格不再露面之后,便是受中原人的指使。”
周挽筠的目光缓慢地扫过文武百官,轻笑了一声:“中原人?”
“是。”
“哀家倒是很好奇谁人如此恨哀家。自哀家十七岁嫁入皇宫之中,严谨恭敬,庄肃和顺,恪守宫规,敬敏上苍。先后除去太后顾良衣、贵妃文思怡、大理寺卿季青临、将军苏明远等逆贼,平定琉璃战事,一心扶持叶氏”
说到这里,周挽筠看了一眼叶子期。
“哀家倒是很好奇,哀家究竟做错了什么,反倒要被扣上一个‘妖后’的罪名?”
鸦雀无声。
事实确凿,明明白白,无人敢反驳她的话语。
半晌,督察御史手持笏板上前行礼,他沉声道:“太皇太后不该容纳侍君,是为对先帝不尊。”
周挽筠道:“哀家早已明说,侍君不过是帮忙协理哀家的宫外事宜。”
督察御史略略抬高了声音:“此言并不能信服于众。”
谁知道他们背地里是如何的勾结旖旎呢?谁知道呢!
周挽筠顿了一顿:“无法服众?”
督察御史正视着她,一副豁出去要把身家性命都堵上的敢死样:“是,侍君毕竟是外戚,没有行净身之礼,不能进出后宫。”
“照你这么说来,月湖夫人亦非后宫妃嫔,同为外戚,如何能入驻毓秀宫?”周挽筠慢条斯理道,“可此前,也未听到你们有谁弹劾她。”
督察御史哑然:“这……”
周挽筠侧首看向叶子期:“皇帝以为呢?”
叶子期垂首不语。
周挽筠当然不会逼着他回答,她轻笑道:“就为这子虚乌有的空穴来风,哀家便成了所谓的妖后么?”
她话锋一转,“当然不是。因为早在侍君入宫之前,这流言蜚语便已传遍了皇城。侍君不过一个幌子,是用来引蛇出洞的。”
“因为这侍君是大赫使臣送来的,又是月湖夫人刻意安排的,他们送来哀家的宫中,无非是想把哀家拉下高位罢了。”
顿了顿,周挽筠拍了拍手。
凤溪被吴将军带了上来:“草民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是风情苑的馆姬。”周挽筠笑道,“不如让她来跟众位卿家解释一番?”
凤溪道:“这位侍君的确在风情苑生活过,之前还被天山教的人看上,不过后来被另一位富贵人家买下来了。风情苑的妈妈也能证实这一点。”
太子太傅插嘴道:“既然被别的富贵人家买下来了,为何后来又会出现在大赫的朝贡上呢?”
禁军校尉跟着附和他:“大人所言极是。想来是有人刻意为之。”
在场的人都是满腹心机的聪明人,当然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刻意”。
这个侍君长得和先帝几乎是一模一样,无疑是要把他送进宫来,蒙蔽太皇太后。
太子太傅正色道:“微臣和督察御史所见不同。太皇太后愿意把那个奴隶封为侍君,足可见您与先帝情深意切,这绝非背叛,而是尊重。难不成督察大人忍心看那张与先帝相似的脸受尽侮辱吗?”
虽然不是同一个人,但毕竟有同一张脸,唾骂这张脸,那简直等同于亵渎先帝。
督察御史一时间呐呐:“微臣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