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他看到随军而来的周九逸和周挽筠时,笑容顿时一僵:“将军?太……太后娘娘?”
他没敢说什么,但谁都听得出来他语气里藏着的反问句——“你不是告老还乡了吗?”“她不是在皇寺修行吗”“皇上怎么把你们俩又给弄出来了?”“周挽筠不过一介女流、深宫太后,来这里干什么?”
叶子晖不情不愿道:“苏将军,前线……便暂时交由周大将军罢。”
他也不情愿兵权刚一收回便要重新交出,可惜大梁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周九逸”了。
苏明远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强颜欢笑道:“末将遵旨。只不过太后娘娘凤体尊贵,末将手底下兵力不足,怕是无法很好地保护您了。”
周挽筠如何听不出苏明远明里暗里的嘲讽,但她毫不生气,微微一笑:“既如此,哀家可要多多依仗苏将军。”
这厢叶静初下了马车吐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惨白着脸缓过气来,周九逸周挽筠叶子晖苏明远一个都不见了人影,都去营帐议事了。
汤圆哭道:“奴婢早说了……”
叶静初打断了她:“我还没那么弱!”
他就不信,周挽筠都能忍得了,他还能忍不了?
那厢,周挽筠正坐在营帐里,若有所思地看着苏明远滔滔不绝地给叶子晖讲述现在的战况。
她忍了半天,没忍住,开口打断了苏明远:“苏将军是如何丢掉崇州的?”
丰州十三城也就罢了,毕竟战初时丢掉的,琉璃人骁勇善战,有备而来;守军措手不及,一时失手也是有的。
但崇州就离谱了。
崇州的护城河是大梁所有城邦中修得最阔的那一条,当年那是昌明侯的封地,昌明侯善守拙攻,所以城池并不注重进攻,只注重防御。
崇州的城墙上只有潦草的几座箭塔,但是城墙都是上好的大理石混着糯米砌成的,城门是用上好的玄铁打造,连护城河都是别的城三倍宽。
当年昌明侯吹嘘他的崇州无坚不摧,谁知道落到苏明远手里,不仅丢了,还在五天之内丢了。
——这不是离谱,这是离奇。
苏明远讪讪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琉璃人善用诡计,如今是冬日,雪下得很大,遮掩了将士们的视线,那些胡人就趁机顺着城墙往上爬……”
周挽筠难以置信:“你在城墙上倒些油不就行了么?”
苏明远微微一愣,旋即不服气地反驳道:“娘娘可知道油价多贵?军饷本就亏空……”
周挽筠再道:“那就在城墙上倒水,结了冰,也难爬一些。”
苏明远忍不住冷笑起来:“那些胡人手脚上都绑着稻草,最防滑了。”
他想,不过是个半吊子小丫头,也敢跟他谈论兵法?
“稻草?”周挽筠想了想,“此物最容易烧着,到时候往下扔两盏水火油的灯,不就很快就能烧起来么?”
水火油不仅易燃,而且遇水难熄,遇风难灭,而且极容易就烧成一片。当年文思怡也是深冬放火,虽然那时又冷又潮,叶静初发现火势也算及时,但还是让她成功地烧掉了小半个应人府。
苏明远终于被卡住了。
他一心想着往墙上倒水,却没想过还能往下面放火。
却听周挽筠接着问:“幽州又是如何丢的?”
幽州虽然没有崇州那么好的防御,但幽州有着最为灵活、伶俐、机动性极高的军队——因为幽州地势险峻,军队早已习惯了在山地丛林之中野.战。
苏明远不想回答,奈何周挽筠的身份摆在那里,只好硬着头皮再道:“番邦的胡人出生野地,显然比幽州的军队更适合野.战。”
周挽筠挑高了眉毛:“可哀家听说琉璃国至少有大半的国土都是荒漠。”
苏明远:“……”
他总不能说是他自己不熟悉野.战,于是一意孤行地让幽州的驻守军跟着他正面迎敌吧?
偏偏周挽筠还阴魂不散:“哀家再问你,琼州又是如何丢的?”
虽然琼州的城池和军队都是中规中矩,但琼州富饶,盛产玉石,他们是最先能用上火铳和炮车的城池。
没理由对着一群用冷兵器的琉璃人,连火铳都无用之地罢?
苏明远愈发讪讪,面皮涨红,他答不上来。
他该如何说他来琼州的那一日,摆足了大将军的架子,甚至命他们把城中火.药制成烟花供他观赏。
不为别的,只为当年他还跟在周九逸身边做定远将军的时候,琼州的人为周九逸放过一场盛大的烟火。
于是苏明远便眼红地想着,自己也要有。
但他没想过的是,当年的周九逸是因为凯旋,琼州府尹大喜之下才命人放烟火庆贺。而他,他连半点功勋都没有,就急着讨要奖赏。
……
周挽筠一座城一座城地问下去,问到最后,叶子晖的眉头越皱越深,苏明远的冷汗越流越多。
她颇有条理地分析着当前的形势,有条不紊地预判着琉璃的动向,将现在的局面详细拆分、娓娓道来。
听到最后,叶子晖和苏明远已经是目瞪口呆,倒是周九逸微不可查地微微点了头。
但叶子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他:“周大将军还有何高见?”
毕竟他才是久经沙场、百战不殆的那一位。
难道他就甘心让这么一个小丫头在他面前大放厥词么?
然而周九逸沉毫无意见:“太后娘娘说得很好,末将惭愧,远不如太后娘娘思虑周全。”
叶子晖:“……”
眼看着周九逸附和着周挽筠一边倒,要不是叶子晖还指望着他领兵打仗,只怕就要骂一句“教子无方”。
若是眼下的柳州也守不住,琉璃就要入关了,到那时,什么烟雨江南,大漠塞北,风情南疆,统统都要改姓琉璃了。
叶子晖闻言,轻笑了一声:“既如此,那周大将军便按着母后的懿旨行军罢。”
他就不信,周九逸偏袒自家女儿也就罢了,难不成这众多将士也能听命于一个女人?到头来军中大乱,他倒要看看他该如何收场!
想到这一层,他又疑心把周九逸请回来是否是正确之举,他毕竟也是老了。
倒是苏明远闻言,有些讪讪的:“陛下。”
“怎么?苏卿还有何事?”
苏明远再有不甘,也只好勉力微笑:“末将遵旨。”
叶子晖此时此刻还不能明白苏明远脸上的表情到底是因为何事,直至他出了营帐,数万将士集结在外,齐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叶子晖微微一笑:“众将平身。”
但这不是结束。
他到现在才终于知道苏明远方才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才一免礼,众位将士便举剑向周大将军和周挽筠行礼,万把剑刃在岩地上撞出金戈交错——他们向她行的不是见太后的礼,而是见上将的礼。
“将军!”
未等周九逸开口,周挽筠便淡淡地应了,可她并没有因为这众望所归的氛围感到受宠若惊,相反,她冷冷地横眸,清斥道:“都给哀家跪下!”
众将领一头雾水地跪下了,还没想好该如何请罪,周挽筠已经有条不紊地将他们各自的缺陷和长处全都分析了一遍。
最后她冷声道:“没能守好城池,固然有苏明远的大错。”
苏明远:“……”
但她话锋一转:“但也不是一点回转余地都没有,你们怎么敢如此糊涂?”
将领们目瞪口呆,并不是周挽筠在无理取闹,而是她讲得太有道理,一时间他们竟然无言以对。
他们长期听惯了苏明远的吹牛和远在京城的叶子晖给他们写鼓励士气的信——但是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他们早就麻木了。
周九逸仍旧是垂手候在一边,不作任何评论。仿佛眼前的军队,即将到来的厮杀都与他再无关。
叶子晖本以为将士们至少会出言反驳,可他们没有,他们对她心悦诚服,忠心耿耿。
于是他恍然想起,周挽筠的确是从小就被周九逸带往了前线,她与将士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周九逸少。
她见过的死人比他见过的活人还多,手上沾染着无数血腥,她不是闺阁里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她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将门之女。
她是大梁的太后,亦是大梁的将军。
叶子晖的目光微微颤抖了起来,这样的一个人,他要如何去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