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春(8)

可我当时毕竟还年轻,我不明白地问:“可是这处宅子,不是您的家吗?”

她笑着说:“是的。”

但她还隐了半句话没说,“那又怎么样呢?”

因为那时我清醒地看见,柳知絮眼底含着的笑意,有那么一点悲凉。却被深深地淹没在了甜蜜的笑里,使我不能一下窥见。

可我那时惊人的清醒,既敏锐也巧合,我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悲哀。

仅仅是因为“家”这个字眼。

她的灵魂好像分为了两半。

一半穿越了万里,去到了那个生她养她的富贵乡;另一半固执地坚守在这里,静静地凝望着她的杜素声。

那是她想要共老一生的人。

☆、第六章

“一个读过书的姑娘家家呦,怎么能这么没有教养,还能不让人进门啊?”

何凤丫被柳知絮推搡出了门就开始嘀咕,她也不羞,只是不再试图踏进门槛,转而站在门外叉腰叫嚷。

这家人没有男人,就被她视作软弱可欺。她想着,这说不定是不满意父母安排的婚事,姐姐带着妹妹一起逃出来了——这实在是太不叫样子了!

因此她格外大声地道:“小女娃子不懂事,不跟你计较。你让你姐姐出来,我跟她讲,你难道还能不要你的姐姐嫁人喽?我家大儿又有啥子配不上她的唉?”

她秉性一贯泼辣,嗓门又出奇大,一下子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她自知却不顾,又在絮絮说冯开的好,仿佛她那不成器的儿是天下一等的良人,错过了便要悔恨终生一样。

不少路过的行人耳朵里听了一话,皆笑得捂嘴。

正巧赵寡妇拎着挎篮,从这近处的一处市集回来,路过这里,她听见了话就嗤笑一声,又顺嘴回了一句:“可笑死个人嘞!大家伙都来听听,这人不要脸起来把癞□□都夸上天了!”

何凤丫转头就骂:“你个欠登儿,哪儿都有你!坏了我家的好姻缘,你来赔?”

赵寡妇啐了她一口:“我呸!八字还没写出一撇,你把一捺都想完了。”

大家笑着,有的人停了下来看她们吵,有的人却走得匆匆。

他们正热闹他们的。我听见嬉笑与怒骂不绝,私语和起哄的嘲弄不断,一声声浪潮般地朝一处涌去,我只觉得浑身都冷透了,像被人放在了一个冰窖里——他们争论的人是杜素声,而柳知絮又会怎么样呢?

她亲耳听见,有个人空口白牙,就把她的杜素声和一个登徒子凑成了一对,她会怎么想?

她会不会恨?

我隔着熙攘的人群,在众生的欢乐之中见着了柳知絮。

她就站在门边上,一只手扶着半合的门,指尖用力嵌着,发了白。我见着她一双眼睛里的光阴阴沉沉的,有种很尖锐的愤怒,仿佛狂啸的海,吞噬着周遭浪潮一样的声;这时候,她的面庞已经绷得很紧了,在愈拢愈深的眉宇间透出了一种分外仇恨的厉色。

那一刻早就遥远了,但却在我掠影一般的记忆里记得很深。或许是因为感受的缘故,哪一刻我觉得很悲哀,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

她好像和这群人一下子分在了两个世界里——那种距离感太强烈了,以致于第二次我与她共情,哀她之伤——我记得她隐忍的难过,和那时我并不明白的,却因时间而生辉的最深沉的爱意。

她爱杜素声。

因为她一直在看杜素声,那双眼睛里的水,是欲望的爱河。

她嘶哑着嗓音开口:“离开这里,不要再来我家了——”

她如是说。柳知絮素来是个温和的人,哪怕不常笑,也绝不使人难堪。

可如今她珍视的人被轻贱了,她的良善也被人视作软弱来践踏;或许,她曾因微小之事而真正欢喜过这片土地,却因愚民的不解而再次对人世失望了——

她的锋芒因此而露,柳知絮面容冷冷,近乎是咬牙切齿:“冯开配不上我的阿素,你要是还敢再来我家,我会让人把冯开的腿打断,我说到做到。”

何凤丫终于清醒了一下,她见到了柳知絮的这副表情,浑身激灵了一下。她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却还强自道:“你姐姐名声都烂透,除了我家……啊!”

洗完衣服闻声赶来的杜素声端起水盆泼了她一身的脏污,她一言不发,冷冷扫了周围一眼,转而拉过柳知絮进了门,‘砰’一声,门关上了。

那里面被关上了。

我急忙跑去找姨母,想着让她这位长者安慰安慰这对姊妹。她去的时候,杜素声正在说柳知絮,我俩就隔着窗听了一耳朵:“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无非就是嘴上闹着,左右少不了我一块肉,你和她呛什么声呢?”

到最后还是自己先笑了,她说:“也不是怪你,下次遇着她,趁她还没张嘴,你打她一顿就跑!”

却久久没听闻柳知絮的声音,她好像一直在沉默。

“阿絮?”

“……”我忽然听到了细微的啜泣声,只听见柳知絮的声音传来,她说:“我那么喜欢你,那么爱你,我怎么能让她说一句你的不是……阿素……我的阿素呀。”

我听到了一声倒抽气的惊呼,抬头只见姨母捂住了嘴,眼正颤着。

“我知道。”

杜素声说。

要是有人翻开阿华那本藏得很深的软羊皮的本子,会看到两句话。

第一段像是嵌在了纸页里,已经泛了岁月的枯黄;第二段字迹崭新,却被水滴晕开了墨迹。

他是这样写的:

「那时候命运不曾慈悲,终带着所有人走向那场悲剧。我是不知今后的看客,不然当时我一定会以泪吊唁。」

「可我不知能否哭得出来。

我也是个缄默的刽子手。」

那是1923年。

我记得那一年。

那天是个黄昏,有风。

时光惊惶而过,轻得若一阵拢不住的风。

一眨眼已经过了好多年了,那件小事,最开始不过如同雪花,轻而无声。

只是再细小的东西,日积月累下去,都会变得壮大。更何况还有人在这背后推波助澜,恨不得杜素声的名声烂透。

此后杜素声一直活在流言蜚语里,她说她不在意。可她的口角边渐渐少了笑,偶尔干坐着,看着柳知絮给她买的饴糖发呆。

她已经不怎么吃糖了。

她也忽然想起,已经好久没有小孩儿来她家里要糖了。

她依旧侍弄着那盆牡丹,坐在窗边,看阳光进来。

从二月末的花开,到九月的秋来。长青的山色被夕阳吞没,一点一点蔓延着瑟瑟。

自古逢秋悲寂寥。

一辆沾了灰的四轮轿车一突一突开进了小镇,从副驾驶上下来了一个跛脚的男人。他合上前车门,转而颠向了后座半开的玻璃处,他一边谄媚笑着一边弯腰说着话,露出被熏黄的牙齿。他的眼神向远处看了一眼,好似在确认什么。

他是镇上的人,半年前出去务工了。

随着他的话,有一个穿长襟的白脸男人和一个个子精壮的男人也从后座上下来了。跛脚男人就领着他们走,一面说:“我是知道地方的,那家人口碑不太好,就在前面一些了……”

白脸男人:“口碑不太好怎么回事儿?”

他笑着,有点戏谑的样子。

跛脚男人陪笑着道:“嗐,那还是两年前的事儿了,我一朋友看上了那姓杜的小娘皮,结果那女人死活不嫁给他——装的那叫一个烈性。可她就这样不嫁人了?”

白脸男人漠不关心地哦了一声,转而问:“那姓柳的那位呢?”

“哦,她啊,”跛脚男人砸吧了一下嘴,“也不肯嫁人。”

“太不叫话了。”白脸男人这样说着:“这可怎么行呢。”

那个跛脚的男人带着两个人,一路到了我姨母隔壁的宅子。

柳知絮与杜素声的住处。

好多路人看着他们去的,他们好奇的打量着,一边互相问发生了什么。

可没人能回答。

“他们去哪里干什么?”

柳知絮跨进门,听得堂屋仿佛没有人一般的安静,她暗自叹了口气。

直到进屋,她才看见那个男人。那是她的表兄,性子圆滑又狡诈,嘴甜又讨人的喜欢,原本是跟在她父亲身边做生意的。

“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皱着眉。

李平轻轻放下茶盏,说:“姑父病的太重了,怕是熬不过这个秋天了,他想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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