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那有丛薄荷的巷口,我见着那群猫儿来蹭她的鞋跟,她微微垂下眼睛,那黝黑而深邃的瞳仁里头浸了一点儿温柔,我听闻,她轻轻笑了一声。
满城的光,疯狂向一处倾泻。
我知道,我完了。
她这样不俗的长相,这样沉静的性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我忽然记起来与她的第一面。
其实初见那两姊妹的时候,我的目光是顺着柳小姐手中的那本书攀缘,再定格在了她身上。
那日的阳光正好,因透过格子窗而斑驳。牡丹的花叶,与她执书的手,那一点认真的笑意,与她看向杜素声时的会心,无一不是镌刻在了我的心上。
我少时的目光多在她身上。
而她的目光,多在杜素声的身上。
那并不是一个妹妹看姐姐的目光,纵然那目光里也有包容、宠溺,但那其中更深沉的东西,我却分不清了。
那里面的水太深,而情,太浓稠了。
瓷器,纵然有朝一日与瓦砾同在一处,但它们二者的本质,也到底是不相同的。
她们都是将被供奉的瓷器,而独我一人,是灰扑扑、不打眼的瓦片。
我从不值得她们上心。
我有自知,可有的人却没有。
命运从不曾放过一个苦难的人。而身在苦难的人,也不曾放过旁人的一生。
那日,天有些云翳,很昏沉,也有风,仿佛山雨欲来。
一个半大孩子在课堂上发了高烧却不自知,直到他头一偏,瘫软着把头砸了下去磕出响声来,他的同桌才惊惶的叫了起来。柳知絮亲自送人进诊所,垫付药费、联系家长、进进出出全是她一人。诊所里的老大夫出去了,两个小徒弟也脱不开身,她就在那孩子身边照顾,忙的不可开交。
她一直陪到了太阳落山。
杜素声做好饭,直到冷透,见她还久不归,便出来寻她。
来学堂有条必经之路,是要过一条巷子。
那道巷子很长,因为老旧而人稀,但那处有一户卖烧酒的人家,傍着一棵杏花种在小院里,瞧着有趣风雅,但酒不是很好,却因便宜而热闹。
黄昏时,光竟然穿透了彤云。巷子的小道铺满灰石,颓丧的光洒下来,于树影郁郁之间有些暮气。
冯开的口碑在这一带不好,他是个劣性根很重的人,吊儿郎当,又不敬重家中的长辈,还好酒好赌好美色,活得如地痞流氓一般。
那日他赌钱赢了,不多不少,刚好够两杯,就去小巷深处沽了二两酒。他为人不规矩,净在店里和人开些不着调的玩笑,直到饮尽了那点儿猫尿才肯走。
有人抽着旱烟,在薄薄的一层蓝雾里看他,明明弯得很深的眼,却没有很深的笑意。
冯开喝了个半醉,他出门时就扶着墙根喘了两口浊气,再一抬头,便见杜素声从他面前走过。她的容色,在这一带都是极有名的。
癞□□当然肖想过白天鹅。
所以那时,冯开心底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一下被勾了上来,他甚至觉得喉咙有点痒。
他仗着自己的气力,胆子一下大了,就想去拉人家的手臂,嘴里还不停说着带酒气的浑话。这还不够,这下流的货色甚至把脸也贴着往人家的跟前凑。
杜素声紧紧皱起眉,内心的厌恶止都止不住。她挣扎着反手一扯,直直把软脚站不住的冯开推搡在了地上,他一跌,掌心破了好大一条豁口。他不顾,仍要挣扎着向她凑过去,反被踢了记心窝。
冯开这才止了动作,又捂手又捂心口,嘶嘶叫着疼。
几个蹲在墙根儿的二流子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杜素声环了一圈,啐了一口下流,又急匆匆的走了。
她一路辗转,使自己的衣襟都被汗水洇湿了,终于在诊所寻到了柳知絮。
正好这时那孩子的父母也赶来了,杜素声便一脸不虞的将柳知絮带走了。
等柳知絮回家吃完热过的饭菜,她们才觉得疲累,洗漱一番后,便一起休息了。
杜素声没将冯开这事儿放在心上。
这不过一件小事儿,哪里值得累一天的柳知絮心烦。
山雨迟迟地来了,那夜风很紧,吹得窗户乱响。翻来覆去一阵,屋外才下起了细密的雨,绵绵的,使大地都润湿了。
杜素声一夜好眠。
她的心情还算愉悦,吃过粥,就挑了件水雾蓝色印花的衣,擎着把油纸伞,挎个篮子出门买菜去了。
事情并不如她所料,她听到了不少关于她的风声。
她还是太年轻,把人心想得太善了。
地方小,偏见就多。
人若是闲了,下流的话就多。
有两个好事者看见他们二人的拉扯了,虽看的不甚清楚,但却不妨碍他们自己在脑中编排一出闹剧。
这俩人也是一对坏心眼儿的,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吃了酒就更遮不住大嘴,一路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选了一处人多的地方,待坐下,就忙不迭和别人胡说。
那茶馆旁的柳树依旧袅袅娜娜,如美人弯腰,风姿曼妙。月光在湖蓝的天上高悬,轻风温柔,使人望则心静。
不过短短一夜,流言蜚语就在小镇上传了个遍。
第二日,令人可笑的还在后头。
不知冯开是怎么乱说的,竟怂恿他妈去了杜素声家中。那何凤丫也是没有自知,直直就领了冰人上门提亲去了。
却被勃然大怒的柳知絮抄起扫帚打了出去,一路赶出二里地去,叫好多人看了热闹。
柳知絮本来是个文雅的人,那天竟然十分的泼辣。这还尤嫌不够,不仅直接跑到冯开家中去骂,还请了两个壮年的男人打了他一顿,只把那个混账打得哭爹喊娘。
有人笑着说过瘾。
这本也没什么要紧的,可在有人看来,问题就大了。
有一户人家,因单传了一根独苗,便总是不肯委屈他家的孩子。又正巧这孩子是被柳知絮管着,他们便总是留意着她的言行,唯恐是自家的孩子受了一分委屈。
这事一出,就仿佛是被他们抓住了什么把柄。
他们闹着要将那孩子换个班级……可是那个学堂,除了原先有个太年迈的先生,就是孙先生带着高年级。
除此之外,只有一个柳知絮管着,更没有旁人了。
孙先生一直这样被闹着,不仅耽误了他自己的时间,也耽误了我们的课程。于是大家都对这户人家生了两分怨气,只是不好明说罢了。
渐渐的,风声又多了。
“依我看,还是让柳见习去跟他们讲清楚好了。天天这样闹着,大家还读不读书了?”
“还有还有……冯开好好一个男子,被屈辱至此,却仍愿意娶杜小姐为妻,此也算对她一往情深吧?”
“她为何不嫁呢?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啊。”
有人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啊。”
“什么话!”还有一个人正气凌然地反驳,“你们家中女眷若是遭人欺辱,尔等大丈夫不仅要袖手旁观,不为女子说话,更要使本无过错者弯腰道歉,这是个什么道理?那起子人不知柳见习的辛苦,你等也没见过吗?”
最后他直言道:“你们真是枉为君子!白读了这么多年书!某不屑与等为伍!”
他满脸鄙夷地说完,转身就疾步而去。
那是我至今仍然相交的一个朋友,敢为女子不平,敢对不公抗拒。
那些说话的人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指着他你了半天都没个下句。
我当时不在,不然一定笑了。
姨母日日忧心着何凤丫来吵闹,但那两姊妹依然好吃好喝地乐着,一点儿也不担心,这反倒衬得姨母有多不沉静似的。
杜素声仍然笑,她说:“这有什么,若是日日困在他们的闲话里,我还活不活了?”
柳知絮也点头,附和着说:“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同旁人何干?”
于是姨母被开悟了,她也不管这些杂事,每日仍然向隔壁跑,听八卦,做了吃食就给那双姊妹送去。
我也在私下偷偷问过一句,若旁人太过,她们又要怎么办。
那时柳知絮正在剪花,那肥厚的枝叶掉落,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渺远,我至今仍记得:
“我希望阿素平安喜乐,若此地令她不快,我们搬走就是了。她在的地方,才是我安心的地方。”
——她们终其一生必将为爱情而亡,也一生都要去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