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春(11)

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呀?

我哭着,好像把这句问说了出来。

她也感慨着,叹息着说:“是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呀……”

明明喜欢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可所有人都容不下她们。

他们逼着她离开柳知絮,现在又要逼着她嫁人,或许将来还想让她们一起死亡。

但好像也不用将来了吧,杜素声想着,她就这样慢慢笑了起来。

阿絮,我喜欢你啊。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也将一生在这里等你。

不要急,你慢慢来。

杜素声笑着,终于有了旁的动作,她捏起那雕花的方盒里的一颗红色的水果糖,是草莓味的,她笑着含了进去。她说:“我们第一次见,阿絮就给你吃了一颗糖,后来我也给你吃了好多,很甜的对吧,我最喜欢吃甜的了。可是这份糖不能给你吃……因为……”

因为什么,她却不再说了,而是看着我说:“阿华,你若还能再见到她,就跟她说一说,说我一直都喜欢她,没变过。”

我的心没由来地慌了起来,在那一刻迫切地出声:“你要自己同她说的才作数!你……”

杜素声却好像听不见,且渐渐哭出了声,她喊着:“阿絮,阿絮……你在哪里呀……”

她大口大口地吐着血,软下了身子,眼睛却一直看着格子窗的外面。可是那外面,除了大雪,什么都没有了啊。

“杜姐姐,杜姐姐啊,你——”我叫着,也慌乱地上前去扶住她,怎么了呀,这是怎么了呀。

我是真的没有料到,她会在所有的逼迫下选择慷慨的赴死。所有的穷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因此哪怕我们过得很苦,没吃过糖,也不会想到死亡。

她好像是没有办法了,但我知道,那不是妥协。她清醒着呢,她最聪明了。

姨母匆匆而来,她见到眼前的狼藉、吐血的杜素声、大哭着的我,她直接厥了过去。

杜素声没有收下那笔银钱,那笔带着我和姨母祝福她们二人的银钱,去找柳知絮,去远走高飞。

那场葬礼办得很小,却很热闹——何凤丫一个人在闹。而冯开,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他藏在角落里,眼睛通红地为杜素声吊唁,那一份沉默,把他身上的浪荡扫光了。

所有人都在缄默。

因为所有人都是凶手。

我们一起逼死了杜素声。

漫天的白,从招魂幡到遍地的雪,人身上穿的素衣,杜素声无色的唇,念经和尚阵阵不停的声,每一张人脸上虚假而伪善的难过,甚至是他们慈悲地为杜素声流的眼泪,样样都被我记在了心里。

我跪在灵堂前,听见外面的叫嚷,是何凤丫在骂杜素声不识好歹,藏在角落的冯开这才起身,轻声地向外走去,过了一会儿,何凤丫难听的叫骂就停下了。

好像有人在我跟前同我说了什么,可我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浑身也没有力气,我眼睛发直地望着那黑色的灵柩,那里面躺着杜素声。

那是一个再也不会笑的杜素声了。那是假的,不是真的。我只想要一个能说会笑的杜姐姐啊。

哪怕在她最后的时日里,她作出了冷漠的样子,可是只要我同她说话,她的眼里就还能装进东西。

而今呢?

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而只要一想到杜素声或者柳知絮,我就想哭。

就像孩子那样,只要哭一哭,大人就能满足他们的一切愿望。那如果我向上天哭一哭,它会不会满足我的愿望,把一个活生生的杜素声还回来?

我重重咳了一声,喉咙生痛,浓浓的铁锈味在我的喉咙口里缠绕着,呛着了我,那像是从肺腑里咳出来的一声,终于把我眼泪催出来了。

我的泪淌了下来,我终于能名正言顺地为她哭了。

是不是这个地方的风水不好,怎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几年,就魂断命陨;是不是那些人的诅咒太过恶毒,不小心被路过的鬼差听到了,才勾走了她的魂魄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去怪谁。怪谁才能把杜素声的魂魄从阴司重新带回来呢?

是柳知絮吗?

怨她抛弃了杜素声?

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她也是被压弯了脊梁骨的一个,我知道……她也没有活过那一个冬天。

是在杜素声头七的夜里。

柳知絮拼了命地赶回来,在家中没有看到人,而是顺着飘落的黄纸一路,只看到了孤零零的土堆一个。

第二天,我要去祭拜,才看见她倒在了那座崭新的坟茔前。

我窥见她身上一道重过一道的伤,脸上也青青紫紫,甚至上面的泪水还没有干,而被雪覆在了上面。她的衣襟上血已冷透,唇上仍余着一抹枯红,可能她在哭着,吃了和杜素声吃下去的同一种糖果吧,毕竟两个相爱之人,对死亡这归宿总有相同之处。

而她哭着说的话,我全都没有听见;但我却听见了她对杜素声的爱。

那么隐秘,又那么热烈。

除了我和姨母,谁都不知道。

她家中人追来的时候,是杜素声与柳知絮同葬的那一天。天又下起了大雪,好几辆车开了进来。人们围着看热闹,唇边都扬着笑,半点看不出几日前的哀伤。

李平阴郁着脸来,我看到他脸上真是好不精彩,像热闹的春天一样开满了花。他不耐烦地倚在车门边,嘴里叼着一根烟。

他带来的人都四散去打探消息了。

直到他知道杜素声已被收敛入棺,早就下葬的消息——他的嘴抖个不停,不是很敢听下去了。可是尘埃终要落定的,他还是知道了柳知絮随杜素声而去的消息——他沉默了好久,直到雪落满了他的毡帽与肩膀,有人推了推他,他才一言不发地上车了。

可在他上车的时候,有人看见他掉了眼泪,他哭得那么凶,那么伤心。

可他明明也是一个凶手,他有什么资格为杜素声和柳知絮哭呢。

他明明知道柳知絮对杜素声的心意,非要逼,非要拆,非要瞒。

或许他只是想让柳知絮正常一点吧,他想让她结婚生子,过不再流浪的一生。他在心底,也是爱着她的,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人啊。

可是方式错了,他暗害了杜素声,也间接杀死了柳知絮。

后来我走出去了,见到了更广阔的天,体悟着更复杂的感受,却再无遇到那么直白却惊心的爱,也再没遇到过像她们一样的人,令我倾心,或者落泪。

后来我种下了杜素声的牡丹,一照顾就是好几十年,我把它照顾的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也或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别的牡丹。

我只见过杜素声的那一株。

后来我成家了。

是三十五岁的时候,家中的妻子怀了孕,需预备几只鸡,待生产后煲鸡汤。我便一个人独身去了东郊那边的一个村庄,妻说那里的鸡仔养得最好。那时候乡野的道上有哞哞的黄牛叫,和一位赶着山羊的老人家。

天可真不巧,一到那儿,就下了雨。

赶路的人估摸年龄有点大,因他的皮已经很老了。但他不见老态,因他顶着草帽,在霏霏的细雨里还徐行着,不见慌张的模样。

穿过一片幽幽的竹林,就能见溪水叮咚之后的村庄。我刚到就淋了雨,他乐呵呵地扫了我一眼,“小伙子来这里呀?”

“嗯……”

他是是个博闻健谈的人,又风趣又幽默。

“您读过书,怎么甘心在这种地方放羊?”

他乜了我一眼:“谁规定了读过书的人就不能放羊了?”

我就道:“委实屈才了。”

他大声笑了一下,“这样多自在,外面太闹了,心不静,不如跟这些羊儿作伴!我就乐意这么过活啊!”

我与那个老人匆匆一面,又匆匆而别。

却是那一刻,我好像知道了柳知絮和杜素声她们为什么会来我们的小镇。

因为她们的性子,不想争不想抢,那么淡泊名利,那么懒散随意;没有太大的志向,只是想守着一方的平安。

这样的性子,本来就该与山水作伴。却不是乡野里的人。

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相遇,只需要一个触面,用不着多么惊心动魄的盛大。因为在相遇的时候,只是因为相遇,就已经足够惊心动魄了。那盛大,只能为其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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