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缩手缩脚地蹲在他面前,看他青衫翩跹,自己破衣烂褂,不由自惭形秽,半天才摇着头很小声地道:“家里兄弟多,爹妈甲乙丙丁地乱叫,我排老四,所以叫小丁。”
“哦?那你的兄弟们也都入了丐帮么?”
“只有我,”小丁低了头,嗫嚅道,“兄弟姐妹都在荒年饿死了,我一个人上街讨饭,被老乞丐们欺负,讨的东西也被抢了……我以为自己多半也要饿死的,却被丐帮的人发现了,他们教训了恶丐,收了我入帮……”
沈燕澜本是随口一问,哪里知道竟勾出小少年这些悲惨往事来,一时微微愣住,半晌才伸过手去,在少年乱蓬蓬的头发上摸了摸:“你既入了丐帮,也算是因祸得福,往后总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小丁因是乞儿出身,自小便受尽白眼,没想到这人全然不嫌自己肮脏,不由讶异道:“少侠不怕我头上有虱子吗?”
沈燕澜哈哈一笑:“虱子有什么打紧,古人扪虱而谈是风雅之举,我正嫌自己不够风雅,你有的话分我两只可好?”
小丁虽不知“扪虱而谈”究竟是什么,可也能听出沈燕澜话中善意,只觉他亲厚温和,与其他名门弟子大为不同,不由大为感动,结结巴巴道:“你……你真好……”
沈燕澜一向觉得自己很好,故而对这句赞美泰然受之,他三两下吃光了那只烤兔子,由衷道:“你的手艺真不错。”
小丁微微脸红:“我还会烤野雉、烤竹虫、烤田鸡,你要喜欢吃,我天天给你做。”
沈燕澜扬起唇向他一笑:“你待我这样好,我岂不是无以为报?”他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不如这样,我看你武功略有不济,待我闲时授你一套掌法,便算报酬,如何?”
小丁猛地愣住:“这……”
“你若过意不去,私下里喊我一声师父也可以,”沈燕澜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要不要现在叫一声听听?”
小丁更是惶惑,像是搞不清楚自己怎么送了只兔子便送出个师父来,就在他望着沈燕澜张口结舌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魏泰平的声音:“小丁现在还是无袋弟子,在外拜师习武不算坏了规矩,沈兄若真有意收他为徒,那是他的造化了。”
沈燕澜本是信口与这小少年胡侃两句,哪里想到魏泰平这样浓眉大眼的人会在旁默不作声偷听到现在,登时噎了一噎,抬起头无奈一笑:“魏大哥。”
魏泰平向他一点头,挨在他身边坐下:“沈兄,我正有事想要请教。”他顿了顿,又微微露出尴尬神色,“其实我本想请教羽道长,但他似乎……并不想被人打搅。”
沈燕澜愣了愣,转头看去,只见羽阳正兀自在一棵树上打坐。那棵树甚是高大,很有几根粗壮的枝丫,他偏偏选了高处一根纤细的独枝,身法稍差些的人便是上去也难以立足,他却稳稳当当坐在上头,简直就差在脸上写上四个字:别来烦我。
沈燕澜见惯了他这样子,也不以为意,转过头重新看向魏泰平:“魏大哥请讲。”
“这几日交手,沈兄与那两名贼子照面最多,听沈兄说,那对兄弟姓唐。依沈兄之见,他们与唐门可有关联?”
沈燕澜似笑非笑地道:“天底下姓唐的多了,未必都是唐门的人。”
“可他们先前明明带着傀儡机甲人,况且又精通易容,还有前日阵中机关……”
“不瞒魏大哥,我先前也因为这些机关机甲,疑心他们是唐门中人,可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疑点颇多。”沈燕澜说到这里,已全然不复先前的散漫神色,星眸微垂,别有一番深沉内敛气度,“天下皆知,唐门最负盛名的东西,一是奇毒,二是暗器。单这两件,当年教多少人闻风丧胆,偏又防不胜防。那唐大唐二将偏门的机关机甲都用了,怎么却不用这两样。哦,今日倒是用了霹雳弹,但这霹雳弹只是徒有声势,准头却差,是唐门素来看不上眼的蹩脚暗器。所以,我疑心他们根本不是出身唐门。”
魏泰平听得连连点头:“沈兄言之有理,唉,若是唐门与魔剑子没有瓜葛那是最好不过,否则……”
沈燕澜自是明了他的忧心之处,毕竟唐家堡声名在外,堪称天下第一难闯之地。倘若他们当真发起失心疯联手魔剑子,囚禁诸派掌门,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了。
魏泰平见他默然不语,也不再多说,只拱手道:“沈兄内伤未愈,还是早些歇息,”而后,又仰身向众人道,“今夜我与丐帮弟兄们轮流值守,各位不必担心。”说罢,便去丐帮弟子的火堆旁休息,小丁立刻也跟着他去了。
沈燕澜稍一抬眼,见齐双云独自在一个火堆边和衣而眠,旁人为了避嫌,都没有靠近,只有狄星泽驻着刀在她稍远处的上风口斜倚而坐,看起来像是在为她挡风。沈燕澜看到这里,不由在心里啧了一声,下意识便去看树上的羽阳,然而仰起脸时却正对上一张俊秀的青年面孔。
符玉手中拿着一领大氅,向他微微笑道:“师兄早些睡吧,明早还要赶路呢。”说完,将那大氅仔细铺在火堆附近的一块大石上,请沈燕澜上去安睡。
沈燕澜正要答应,却又笑了笑:“我睡相太差,只怕熟睡了滚到火堆里去,还是找棵树靠着睡吧。”而后,站起身假意徘徊了一番,选了正对着羽阳的一棵树,斜倚着树干和衣而卧。临睡前,又眯起一只眼睛,向那树梢上斜望了一眼,在夜色中终是看不清对方神色如何,只好闭上眼兀自睡了。
他现下仍不能动用内力,自是无法借真气护体,晚间山林更深露重,不免便让他起了寒意,一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大雪覆盖的天山。
天山派最深处有间广阔的三清殿,羽阳晚课时常在殿中打坐,一坐便是几个时辰。十来岁的沈燕澜每每无聊,便溜进殿去,以打搅对方为乐趣。
他有时只探个脑袋进去叽叽喳喳向对方闲话,有时会袖上一小碟瓜子干果,坐在羽阳身旁的蒲团上细细磕上半天,后来甚至敢大喇喇提着酒跑到殿里,一面自斟自饮,一面向羽阳招呼:“这么好的酒,不来尝尝么?”
可惜无论他做什么,从未得到过一句理睬。之后他从凌青处得知羽阳改修剑道的种种波折,才知对方多半讨厌自己才这样冷漠,便再也没去三清殿自讨没趣。
这一夜不知怎的,他却梦到了那时的情形,只是羽阳已不是少年时的身形,依旧是一身白色道袍,独自坐在殿中的蒲团上。而他自己则斜卧在后方,远远望着那个松形鹤骨的背影,百无聊赖地喊:“羽阳,羽阳,”喊了许久,不见对方回头,便有些委屈地道,“你怎么不理我。”
渐渐的,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变了腔调,变得有些怪异的甜腻,依旧是一声声地喊:“羽阳,羽阳,”他目光盯着那白衣的背影,一寸寸地沿着道袍向内勾勒,似在勾勒道袍下的身形,愈勾勒心中愈是滚烫,“你回头看我一眼,好不好?”
他心里发烫,身体也渐渐发烫,一股热意从丹田窜上,同时又唤道:“羽阳……羽阳……”
就在这时,他的下巴被猛地攥住,醒了过来。只见朦胧火光中,羽阳寒冰似的眼眸近在咫尺,直盯着他:“你怎么了?”
沈燕澜刚从梦境中脱身便看见正主,惊得魂不附体:“我……我怎么了……”
羽阳目光沉沉:“我听见你在叫我。”
☆、第十四章
沈燕澜一时哑然,方才那怪梦带来的离奇燥热还残留在他躯体上,他小腹处热得像是燃了一团火,再下面……沈燕澜猛地坐起身,推开羽阳对自己下颌的钳制,重重出了口气:“我没事!”
羽阳又盯了他片刻,忽而伸手抓向他脉门:“既然没事,为何脉象如此急促?”说着,又转而向下,要去探他气海。
沈燕澜此时哪敢让他摸那处,慌忙挡开,又急声道:“我真的没事。”
羽阳探究的目光在他面上打了个转,还要说什么,沈燕澜却忽然变了脸色,瞪大眼睛看向他身后。
只见后方一片漆黑夜色中,忽然有一线榴火般的光芒远远飞来。沈燕澜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中想起,聂清濯曾向他说过唐门暗器中有一种叫做天罗红莲的,发出时色如榴火,无声无息,到近前却是千丝千发,便如红莲业火,吞噬极广,绝难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