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姑娘,还挺难伺候,”向鸿笺轻轻笑了一声,“不跟你说吧,你好奇;想跟你说了,你这又......”
谨以约有些俏皮地耸了耸肩,眸中泛着水光:“我可不要施舍来的故事。”
向鸿笺低头笑:“我是张之年的医生,他这个病例有些特殊。你还记得么,你给我讲过一个你好朋友的故事。”
谨以约:“你是说黎星?”
“嗯,”向鸿笺点点头,“你说,她跟你说过一句话:没想到啊,第一个被忘记的人竟然是我。这句话听起来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但对医学而言,这才是正常现象。”
谨以约不解:“正常现象?”
向鸿笺目光沉了沉:“因为阿兹海默症患者,最先忘记的,往往就是离他们最近的人或事。”
谨以约一时语塞。
——为这份与她的认知完全相悖的遗忘轨迹。
“但张之年,不太一样,他的记忆没什么规律可寻......”向鸿笺继续说着,“所以,我很想知道,这幅画的主人,与他的故事,发生在他生命的哪个阶段。”
谨以约怔怔地听着。
沉默许久,她问:“那我没有找到他,你会不会很失望?”
“谨以约,我想知道,”向鸿笺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你来的时候,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你觉得一定会找到这个人吗?”
谨以约摇头:“当然不是,因为这件事的主动权并不在我手中。只要NIANSHI不给我回信,那我这一趟很大可能会是无功而返。”
向鸿笺追问:“那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你说要与我一起,所以我改变了计划。
所以我没等到NIANSHI给我的回复,就来了。
谨以约把这个想法咽在心底,改口说:“即使无功而返,那又如何?”
向鸿笺看着她。
“那并不代表我一无所获,”她目光清透,似春日嫩芽,有一种破土而出的生命力,“这个社会太唯结果论了,仿佛只要没达到目的,这一趟就白来了。”
窗外渐渐飘起了雪。
“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她看着窗外洋洋洒洒的雪花,眼里含着光,“人生走的每一步,都算数的。”
她语气沉稳,带着一些少年老成。
但这份少年老成,用在她身上,是切切实实的褒义词。
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故作深沉,也不是“潦倒新停浊酒杯”的无奈妥协,而是罗曼罗兰的那句——
“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她身上那股子清透的生命力,太吸引人了。
向鸿笺与她隔案而坐,很清晰地感觉到——
他固守的阵地,正在逐渐失守。
“虽然我没替张之年找到这幅画的主人,但我替他走过了这条路,这就足够了,”谨以约收回目光,任窗外的雪,坠向大地,“你知道东野吾圭吗?”
向鸿笺被她这突然调转的话题打了个措手不及:“日本推理小说家?”
“嗯。”谨以约娓娓道来着,“他有一本书叫《祈祷落幕时》,里面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无用功的多少,会改变调查的结果。”
向鸿笺:“无用功的多少,会改变调查的结果?”
“嗯,”谨以约肯定道,“我们不是警察,探寻的真相,或许不关乎公平与正义。但想要探寻一个人身后的故事,和警察破案是一样的,需要付出努力,需要抽丝剥茧,需要做大量的无用功。这些无用功,是会产生力量的,哪怕这些力量微弱如萤火,也足够让我心驰神往。”
向鸿笺定定地看着她:“谨以约。”
“嗯?”
“你很特别。”
“特别?哪里特......”
“咳!咳!咳!”
她没说完的话,被邻桌传来的呛咳声强势截断。
那声音太大,令人忽视不得。
谨以约下意识地朝后面望去。
斜后方的座位上,有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小男孩,正剧烈咳嗽着,双脸涨得通红,呼吸也连带着有些窘迫。
坐在旁边的女人,见状赶紧给他倒了杯水,抬手就要拍他的背:“来来来,快喝水!”
“住手!”平地响起一声雷。
闻声,谨以约正要回头,就看到一个浅棕色的身影从她眼前,像一道虚影般晃了过去。
那步伐太快,连带着掀起了一阵风。
下一秒,她看到步伐如风的向鸿笺,走到那个小男孩面前,抱起他,动作利落又快速地把他放置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与此同时,他一只手固定住那个男孩的下巴,另外一只手掌根部,放置在双侧肩胛骨连线的中点,向下向前反复敲击着。
反复敲击了好几次,终于,他腿上的小男孩干呕了一声,下一秒,吃进去的食物,被他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咳嗽声终于停止了,呼吸声也不再急促窘迫。
“现在可以给他喝水了,”向鸿笺观察着他的症状,“食物呛入气管,拍背和喝水都有可能让异物下滑,加重症状,遇到这种情况应采用海姆立克急救法,具体的操作手法......”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了。
向鸿笺低头看了眼自己正准备做演示的胳膊,上面已经沾满了这个小男孩的呕吐物。
小男孩的父母看到,纷纷致歉:“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您这件衣服多少钱我赔给您。”
“不用,”向鸿笺摆摆手,“你们自己上网查查教程,海姆立克急救法,别让这样的错误再犯了。”
他站起身来,目光带着威慑意味,语气严肃:“你刚才的做法,差点要了他的命!”
这声音不小,引来一些打量的目光。
向鸿笺熟视无睹,把自己沾染了呕吐物的胳膊背在身后,转头对谨以约说:“你先吃,我上去一趟。”
谨以约:“好。”
虽然认识不过几天,但刚才,是她第一次见他这么不温柔的模样。
这份不温柔,不为别的。
只是因为那一刻,他是位医生。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医生。
-
半个多小时后,向鸿笺洗好澡,穿上浴袍从卫生间走了出来。他抬手擦着头发,目光无意间一瞥,看到手机有新消息。
点开一看,谨以约五分钟前发过来的。
谨以约:【洗好了吗?】
向鸿笺把毛巾搭在肩上,腾出两只手去回复她:【嗯。】
然后,另起一行:【你要是吃完就先上来,不用等......】
结果,这句话还没输入完,谨以约的回复已经发了过来:【我在你门外。】
向鸿笺打开门,谨以约长臂一伸,把手中的袋子递给他,说:“换上这个吧,新的。”
他低下头,看着谨以约提着的两个袋子,问:“两个都是给我的?”
“嗯,一件针织衫,一件羽绒服,都按照185的号买的,我也不知道合不合适,如果不合适的话还可以去换,你先......”
“谨以约。”向鸿笺打断她的话。
“嗯?”她的眼睛跟着扬起的音调,同步上移。
下一秒,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这场景其实并没有多滑稽。
但不知怎么,向鸿笺就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谨以约:“......”
他笑什么?
向鸿笺看她愣神,更是不着急,斜倚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意沉沉:“给个理由先。”
谨以约:“理由?什么理由?”
向鸿笺用下巴指了指她手中的袋子:“收下你衣服的理由。”
“这需要什么理由?”谨以约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无聊,索性也不矫情,直言道,“针织衫是你刚才见义勇为,我代替那个小男孩谢谢你;羽绒服是我转账给你你不要,我不能白白占你便宜,所以给你买了,你赶紧穿上。”
说着,她把两个袋子往向鸿笺怀里一塞,学着他昨天的语气,说道:“听自己的话,冬季疫情容易反复,你要是现在感冒了,麻烦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向鸿笺:“......”
这姑娘还挺会将计就计。
看他穿着浴袍,走廊又不比室内暖和,谨以约便没有多待,说:“我先回去了。”
看她走了几步,向鸿笺才反应过来,对着她的背影:“等会儿我送你去车站。”
谨以约回过身,点了点头。
他们出发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向鸿笺穿着那件崭新的羽绒服,一如既往地,站在走廊上等她。谨以约给他买的这件羽绒服是黑色短款,轻薄利落,保暖的同时,也很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