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还在昨日,转眼已经触不可及。
抱了软枕压在胸口,她的眉眼在眼前浮现,或哭或笑,亦娇亦媚,都深刻地映在脑海。
她那样骄横恣意的人,没有一点可爱的地方,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赵君湲扔开枕头,在榻沿坐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拉开门。
朝行暮止,该走不远的,去追应该来得及。
他一路疾驰,晏昆仑半道遇上被无视,撵上门来,蓼园里已是一片忙碌。
追问之下,才知他要寻那离家出走的小娘子,忍不住揶揄了一句,“你也有今日。早知这样,何苦做得那般绝情。”
细软收拾妥帖,赵君湲不答话,准备取剑走人。
晏昆仑把人拦住,冷静十足地提醒道:“你这一走,可就是抗旨违旨。”
赵君湲把雁沉扣在腰带,淡道:“抗不抗旨,都是死路。我这二十多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未今日这样舒坦畅快。”
他面色冷峻,轻声道:“昆仑,别忘了,周国公才是关键人物。”
美人江山他都要兼得,如斯雄心壮志,他不成,谁能成。
晏昆仑多看了他几眼,拍着肩道:“佳人负气,你的路不好走呀。这趟我不陪你了,再见罢。”
……
将近一月,史宁戈到达茴州。
范承善早做了安排,宁戈随大军驻扎后,他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给迦南。迦南抑郁已久,又逢史公病急,多日没有笑颜,得知宁戈活着,可谓是涕泪沾襟。
问他何时能见,范承善道:“宁戈身负朝廷要职,奉命而来,不好和狄将军他们太过亲密。公主要见,只能夜深之时。”
迦南顾及到宁戈安危,点头应允,“以我儿性命为重,一切听范将军安排。”
原本还很失落不能即刻见到儿子,但想到终于可以和失散多年的儿子重逢,心情顿时开阔明朗,每日捯饬妆容衣裳,准备以最精神的样子和儿子相见。
终于到母子相认这日,妆扮一新的迦南由婢女搀扶着立在门前,借着绢灯的微光翘首远眺,因为住在山顶大宅,地势略高,远处的景物一览眼底。
一行人远远地来了,服绨衣的青年在众人的簇拥下拾级而上,迦南嘴角弯着,笑得格外美丽,脸庞上泪水却哗然落下。
十余年过去,全无半点音讯,只以为没了。如今晓得活着,心里又是一份担忧。
她的儿子受过什么苦,受过什么欺负,有没有人帮他,有没有人照顾他,作为母亲的她全然不知。每每想到,心底碎成一片,自责便多一分,恨不能替他去受。
天色昏暗,一排灯却将路径照得通明,宁戈望着石阶尽头玉立的母亲,脚下石阶好似永远也走不完,还时不时地绊倒,家僮扶他,他仍是坚持自己一步步脚踏实地地走。
不过才走了一遍而已,想想他的母亲,这条路走了十多年。
踏上最后一阶,宁戈还未跪倒,双臂已被稳稳托住,他不敢抬头和母亲对视,埋首于双臂间,失声痛哭道:“母亲!”
迦南哪里还能撑得住,一行珠泪滚落,抱着成年的儿子哭到肝肠寸断。
骨肉相见,恍若隔世。
母子二人清泪双垂,哭声在幽暗寂静的林中久久飘荡,看得众人跟着抹泪。
抱头痛哭一场,宁戈凄然道:“儿子来晚了,儿只知享福,难为母亲流离颠沛,吃尽苦头。”
迦南已是泪人一个,抚着儿子面庞,含泪摇头,“不晚不晚,我们总算是重逢了。”
摩挲着儿子俊郎的脸,见他衣绨履革,肤色康健,过得应该不算太坏,稍稍放下心,把他的手紧紧攥进手里,“宁戈,母亲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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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启副本,宁戈回来了,韫和还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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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母子重逢, 各有一肚子的话,又不知从何提起,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山上铺天盖地的雪,气候罕见的冷, 宁戈只穿一件单薄的衣裳, 外罩一件纻布大氅,一路顶风露雪,嘴巴冻得乌青发紫, 旁人到底清醒些, 劝着让公子先行更衣梳洗, 别的话进屋再叙。
掩上门扉, 雪风寒气避在外头, 屋里只余紧要的一婢一媪, 添上熏笼的炭,捧来热汤温水, 忙碌了一阵, 又摆好跪垫和坐榻。
身上潮润的气息还未散,宁戈先跪下磕了一个头,没着急起来, 就维持着磕头的动作伏在地上,脊背那处微微颤动。
母子连心, 他心里想的那些迦南都知道, 一如自个心里所想, 悔恨,自责......交织盘桓。
忍泪受了这一拜,将人扶起带到身旁,攥一块旧绢子慢慢拭着凝在眉梢的水雾,细细端详,眸中泪水涌动,舍不得挪开双目。
方才在路口翘首以待,只那一点微弱的灯照着,他一步一步从山径上来时,依稀透着他父亲的影子。
凝噎了半晌,哭道:“这几年你究竟去了哪,叫母亲好找。”
宁戈张了张嘴,眼眶泛红,没能说出口。
抚在脸上的手微微粗糙,握进手心,只见五个指头起了薄茧,手背上亦是细纹纵横,一片粗砺。
说出去谁会相信,帝国的长公主会是这样一双常年劳作的手。
宁戈紧紧攥着抵在额前,声不成调,“害母亲担忧,是孩儿的错。”
迦南摇头,“你能回来就好,母亲再不求别的。”
想了盼了十年的人就在眼前,毫发无损地站在面前,迦南情难自禁,猛地抱住,断断续续大哭了起来。
嬷嬷宽慰几句,也没能劝开,只得道:“公子才落家,身上沾了雪润得很,总得去洗洗换身衣裳,免得染了寒气。再者,家翁那里也要去磕头的。”
周凛缠绵病榻有些时候,年纪又大了,熬着熬着把人磋磨得瘦骨嶙峋,
眼看时日无多了,宁戈这趟回来,算是喜讯,老人精神总该好一点。
迦南听了这话,敛住哭声,拭着眼泪道:“你翁翁一直盼着你,你去陪会儿,晚些母亲再和你说话。”
宁戈应着声告退,随嬷嬷去温汤洗浴,不想耽搁太久,粗粗梳洗完便着装出来,急着去探祖父。
嬷嬷拿来狐狸毛斗篷披上,让家僮掌上灯,撑着伞,引公子去。
山上周家的主宅建得宽敞通透,但因为地势曲折,院子散落各处,少有回廊甬道连接,要从一处到另一处,往往要日晒雨淋。
周凛病了后,为方便照顾,从上下茅屋搬到山上,住在阳面的屋子,离迦南不远,只需一条小径便到。
上山来时雪已停,这会儿堆到脚腕,深一脚浅一脚,湿滑难行,途中又碰了一颗杉树,肩头落满积雪。侯在屋檐竹帘下的婢女拿了掸子来,轻轻拍扫。
屋内炭火很足,宁戈解开斗篷,正要进去,便见一个女童端端坐在杌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女童穿一条灰扑扑的襦裙,上衣隐红灰,下裳鼠背灰,像个朴素的小老太太,唯一金贵的,大概就是脖上挂的璎珞金项圈。
“嫤和?”他脱口唤了声,走前两步。
女童眼睛一亮,看着宁戈蹲到面前,冲她淡淡地笑,和阿姊有点像,但终归不是阿姊。她肩膀缩了缩,看着人的时候又是一阵迷茫神色。
茯姬在里间伺候汤药,家僮通禀,忙整衣出迎,见到宁戈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给嫤和糖吃。而嫤和痴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像个木头桩。
茯姬急慌慌地上前,扯了女儿下地,“嫤和,快唤阿兄。”
嫤和不懂,但母亲说了,也只好有模有样地跟着行礼,细声细语地唤了声,“阿兄。”
宁戈似乎看出点什么,嘴里没问,脸上却一片黯然神伤。
茯姬怕他多想,催道:“家翁难得清醒,方才换了衣裳,就等你来了。公子快进去罢。”
僮仆端了擦洗的铜盆出来,掠过一股呛鼻的药味,宁戈迟疑了一瞬,打帘进入。
早先已经来人告知,周凛惊诧万分,有欣喜,也有释然,不着急和孙儿相见,慢慢服完药,穿戴齐整。
歪坐在榻上,面颊有点色泽,精神比平日略好,宁戈从外头进来时,他抬手指了指,“宁戈过来,和翁翁说说话。”
语气还像儿时,唤着他叫他不要调皮。
宁戈鼻子酸疼,跨前一步,在膝前跪下,用一旁的铁钳拨动着炉子里的炭火,不敢看周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