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庭院的台阶下,稍微梳洗过的沉瑛被重新带上来,辜妃还未到,她心急如焚,不住地朝四周打量,只见兵甲执锐围在要口,严阵以待。
稍许时候,终于听得有人提醒,“陈王妃到了。”
她敛首而礼,匍匐在地久久不起。辜妃在庭阶上驻足,俯视底下抽泣不止的妇人,蹲身执了她遍布拶伤的手,满目惊颤。
但这种时候,她一个自身都难保的泥菩萨,又能做什么呢。辜妃捏着她的手,泪水挤在眼眶里,“承御要说什么,都说吧。”
沉瑛环视众人,不敢坦言,伏在她耳边声若蚊蝇,道:“史女这根救命稻草,殿下要不惜一切手段抓在手里。”
“你说什么?”辜妃摇着头,听清了,又没懂,一双眼睛迷蒙得很。
荥阳移步走过来,沉瑛皱眉摇头,“没什么,王妃听不清就罢了。”
这种情形的确不好说话,辜妃也想不出办法,一时僵持不下。
沉瑛咬着尽是伤口的唇突然笑起来,疯魔了般,声音越来越大,就在众人惶惑之际,她突然一个猛力掐住辜妃的脖子,将人死死按在地上。
辜妃没有半分防范,被沉瑛拖着摁倒,喉咙声带已经锁住,她鼓着眼睛,望着沉瑛厉鬼似的五官,恐惧在瞳孔放大,艰难得再也吸不进一点空气。求生的本能在力量悬殊之下没有发挥的余地,一双脚在地上胡乱蹬着,脖子上的赤红飞快地窜到脸上。
禁卫反应过来,不少的甲士疯扑上前。
“保护陈王妃。”一声大呼,锐利的刀尖直接洞穿了沉瑛的胸口。
脖子上蓦然一松,空气渡进肺腑,活过来的辜妃挣扎坐起,在地上大口喘息。
逆光之下,微弱的一丝光落在刃上,血沿着伤口不住地滚下。她哑声惊叫,沉瑛的尸首像一尊泥塑的人,直通通地朝她的方向倒下来。
荥阳惋惜地闭上眼。
方婕妤,沉瑛,一个比一个烈。
腊月初九,长杨宫冬狩,梁帝偕皇子和众臣围猎,史宁戈受邀,被逐出朝野的赵君湲亦在列。
因有赐宴,朝臣家眷同往,右昭仪理六宫事宜,仪驾已形同皇后,操办了这次宫宴,晨间在广场设击鞠赛,请女眷一观。
右昭仪不会击鞠,但很爱看这项军营中的游戏,宫中为此设立专门的官阶军吏,只供她一人娱乐。
年老的女眷畏惧风寒,在殿中作射覆戏,到球场看击鞠的人多是年轻女子。韫和在看台坐下时,击鞠已进行有半场。
场上二十多匹骏马争相飞驰,马上的男子头上戴幞巾,穿着便于行动的红色窄袖劲装,手里的月杖挥动,把一颗精美的球往球门上赶。
看他们身材虽不魁梧,却都是身手矫健的击球能手。双方实力都不逊,每到赛点又经历反转,比赛正胶着,忽听得一声喝彩,一球飞旋进了球门。
韫和坐的位置太偏,只能扬着脖子看。渤海翁主“呀”地一声,和那些热衷看赛的人站了起来,“那是荥阳公主。”
“第一筹是公主打的。”
荥阳做了男子打扮,难怪认不出,唯一能区分的大概就是骑了匹雪白的马。韫和不禁有些艳羡她,能在球场上畅快淋漓地驰骋。
一场下来,荥阳一队拔得头筹。
昭仪那边的女官来问,有谁想要上场打一局,宫中备有衣裳,自行取换。
座中不少女眷蠢蠢欲动,又碍于身份和长辈不敢擅动。
“击鞠赛难得一观,遑论亲自上场玩一回,我且去试一试。”
一人出头,有几个女眷也都按捺不住地站出来,跃跃欲试。
韫和转过脸,正撞上韶如梦的视线,她眼皮一撩,心想和我有什么干系,手指轻抚着耳垂上的明珠,目光描摹茶盏上精绘的兰花。
韶如梦偏就朝她走过来,“赵夫人要不要来?”
从第一次见面,她就刻意误导自己,如今降了良娣这层身份,似乎也没那么多顾虑,直白地挑衅于她,也不知是几个意思。
韫和捏着玉杯,茶已经凉了,也没法再喝,不如找点有意思的事。
她起身附手,“夫人邀请,不敢辞。”
韶如梦没料到她这般爽快,嘴角微微一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渤海翁主在后面嘀咕,“她是不安好心呢。”
几人进殿更了衣,红色的劲装着上身,完美呈现了妙龄女子的玲珑曲线。
韶如梦眼角的泪痣艳得媚人,鼓着鼓蓬蓬的胸走到韫和面前,瞥了眼她纤弱的小身板,“听闻赵夫人前些日子生了大病。今日场上风大,赵夫人可别逞强。”
韫和不甘示弱地抬着胸脯,在她那里淡淡一扫,“夫人别逞强才是。夫人能看见球在哪儿吗?”
两人都在口上占不到什么便宜,索性就到球场上去见真章。
没想到,穿绿衣的裁判是下场没多久荥阳公主。
好啊,三个女人,看谁都不顺心。
韫和挑了匹枣红马,马尾结扎,坐鞍齐备。她耸身上马,按辔驰入场地。
两方人马各占一边,韫和夹在队友中,和对面的敌手遥遥相对,剑拔弩张。
场上的风果然很大,但丝毫不影响击球手入赛的热情,迎着风,荥阳策马上前,颇有兴致地看了看两边的人。
两位史家女郎,这击鞠赛忽然有了别的意思。
荥阳挽着缰绳,唯恐天下不乱,“两位夫人,场上玩乐而已,可不要有肢体冲突啊。”
军吏读完赏格讫,放球于场中,荥阳下了一个口令,韶如梦率先驰出,挥动月杖抢到了球,两方人马都是没有经验的生手,争先恐后地追赶着那颗球跑。
韶如梦一个猛力挥杖,球旋了一半直到门前,她暗自发恼,韫和已经夹腹冲上去,把球赶了出去。
这边的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长杨宫的围场却是风云暗涌。
众人追着自己的猎物在林中穿梭,梁帝一身戎装,在曹国宫朱蔷等人的簇拥下围堵了一只兔子。
兔子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梁帝几次搭弓瞄准,都累得满头大汗,抬不动胳膊。因为常年沉溺酒.色的缘故,硬弓已经无力拉开。
朱蔷在旁捏了把汗,恨不得那兔子能通人性自个晕倒,解了天子的难堪。
梁帝面上有损,只嫌弓不好使,一把掷在地上,朱蔷脑子活络,忙叫人去换一把好弓。
去的人授意捧了轻弓上来,梁帝一试力,面色稍霁,嗖嗖地射了两箭,兔子终于如愿倒地,挽回了颜面。
朱蔷喜不自胜,嘴里一个劲儿地赞,“陛下神威不减当年。”
颠下马来亲自去拾了猎物回来,捧到梁帝眼前。
梁帝兴致缺缺地瞧了两眼,策马往里走片刻,忽然勒住马。
傍溪绿水旁,穿着星灰色褒衣的男子牵着一匹胭脂马,背着箭袋和弯弓,踏踏地走在岸边,顶冠束带,袍袖生风,少年风.流引人侧目。
那仪态,那气度,像极了那贼子。
他转过脸,朝这里望了一眼,梁帝吓得一个激灵,颤手指着前方,语无伦次道:“朱卿你来看,那是谁,谁在哪儿?是不是史孟桓那乱臣贼子,那贼子没死。”
朱蔷顺势遥望,看清了那人,“陛下看错了,是史府公子史宁戈。”
梁帝才按下去的慌意又腾到心头,“那贼人的儿子没死!”
朱蔷暗自腹诽,陛下的眼神差便罢了,怎么记忆也越来越差。
还是耐心解释道:“那位公子回来已久,还是陛下邀他来冬狩。”
梁帝想了想,似乎有这么一回事。
朱蔷道:“乳臭未干的无知小儿罢了,陛下无需担忧。”
梁帝嚼着这几个字,冷声道:“史孟桓十八岁登殿堂,握了朕的半壁江山。少年人的心性,不可大意。”
朱蔷连声称是,见他抽出一支箭,猛吸了一口气。
弓上满了弦,箭头直接瞄住了史宁戈的身影。
两人遥遥相望,宁戈的位置虽暴露,却最利于掩藏自己情绪。他对面的情形举动,清晰入目,但心里盘算的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史宁戈默声和梁帝对峙着。
他所谓的舅父,在君权之下,冷血如蛇蝎。他倒要看看,这一箭能不能要了他的命。史宁戈绞紧了马缰,手指隐隐发颤。
围场上呼啸的围猎声似都消失了,风刮得紧,枯叶簌簌落在肩头,马在他脸上喷着鼻息,躁狂地刨着前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