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伺候他梳洗,将战场的血腥晦气,席上浓烈的酒气干净洗去,韫和拿来一件白绢深衣替他穿上。
“这一仗都说容易,但其中的艰难,也只有你们行军之人知道。”她仔细抚去肩上皱痕,为他和兄长心疼,“战场哪有难易,都是皮肉一刀刀挨出来的功勋。”
好在都熬了过来,即便是操控陈王的衡山王要动他,也得掂量一二。
“心疼我?为我担忧?”赵君湲笑睨着她。
韫和拍他的胳膊,他抬起手,容她系上腰带,“你们一个是韬儿的父亲,一个是我的嫡亲兄长,怎不担心。”
赵君湲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低声嘀咕着,“只是韬儿的父亲。”
腰带系妥,衣裳熨帖,韫和按着他手,眼里带笑道:“韬儿还在里间习字,定要等你回来看呢。”
说到儿子,赵君湲将那股不快压下,牵过她手穿过帷帘,一壁走一壁道:“忘了与你说,伯执如愿杀了魏显,割下头颅祭祀渤海王父女。”
韫和道:“韩灵已经告知,兄长要逗留几日才回,让我安心。”
韫和不提韩灵,他险些忘了渤海之战最大的功臣,当年周国公为对付飞枭营培植的傩面死士。若非他们相助,要与飞枭营那群恶鬼交手,不知还要耗上多少时日。
如此强大而隐蔽的暗卫组织,来日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飞枭营。
赵君湲脸上笑意仍在,眼里的笑却到不了深处,方才脑中一闪而过的猜想,像是在他后背悬着一把尖刀,正对着胸腔致命处。
忘了还牵着人,手上忽地用力,韫和吃痛,待松开后,神情古怪地望着他,“是不是太累了?”
他目光躲闪,“没事。”
到了最里间的内室,入目就是扎着冲天发辫的赵韬,规规矩矩坐在席上,有模有样地握着笔在纸上画写,嫤和伴在一旁,给他剥着橘子,时不时地指着纸上问他。
“弟弟,这个认什么呀?”
“弟弟,写错啦!”
薛嬷嬷仍是不厌其烦地纠正她,“是侄儿。”
嫤和也固执不改,弟弟叫个不停。
红蕖扶她起身,“令君回了,娘子也该去歇了。”
一听父亲回了,赵韬飞快地爬起来,扑到赵君湲腿上,“阿爹。”
伺候的婢媪纷纷起身行礼,赵君湲抱起儿子,示意她们退下,红蕖便也带着嫤和退下。
赵韬还在识字阶段,笔力不稳重,弯弯扭扭,蚯蚓爬虫一般,但比起同龄还在玩泥的孩子而言,无疑是好的了。
赵君湲夸他几句,赵韬深受鼓舞,将笔递上,“阿爹教孩儿写。”
赵君湲便握着他的小手,手把手地教。
父子难得相处,韫和移近了灯盏,整理好散乱的笔墨,又去铺好床铺,回来时赵韬已经耐不住困意睡了,被他父亲抱在怀里。
“交给我吧。”
韫和要接过去安置,赵君湲却抱去外面给了薛嬷嬷。
近来几月不是旅途就是征尘,不仅父子难见一面,夫妻相处也没几个时候。此次攻下渤海,陈王要迁入行宫,举行登极仪式,一场折腾少不了。
赵君湲不愿在口舌上浪费,直接抱起妻子放倒在榻,做足了铺垫,两具身体很快交融契合,酣畅至极。
事后两人相依,赵君湲摩挲着她雪白的肩,围绕拥立陈王为帝的话题说些往后的盘算,一步一步,他是胜券在握了。
挣下的这些基石,他要铺一条干净的路给赵韬,“韬儿是你我长子,将来承我的爵,礼乐骑射都不可废。犀娘,你不要怪我严厉。”
作为长子,肩负重任,韫和明白,也从不阻止。
秋中旬,朝廷讨伐魏城侯失利,荥阳连派第二路大军,几名朝臣猛将均被崔庆之射杀在城下,战事愈发紧张胶着。
荥阳决策接连失误,损失巨大,此刻又传噩耗。北臣护陈王出衡山,往渤海,于秋季下旬在行宫登极为帝,设立北方朝廷,称作北帝。
遗诏改立陈王梁羡为嗣,北帝宣称自己乃天命,继位名正言顺,朝中天子乃弑君篡位的逆贼,号令天下共讨。
荥阳猜测遗诏七分是真,但少帝年幼,更易拿捏,这份遗诏内容不管真伪,她都咬死不认,并起草讨伐梁羡的檄文。
檄文历经重重关卡到达渤海,赵君湲正盘算着继续南下取棘阳。
府中熟知卢项的宾客告知,卢项父母早逝,底下只有一母同胞的妹妹卢金波,兄妹孤苦相依,扶持着走到今日。卢项最疼这个妹妹,成年后为她择婿,要求苛刻,无一人能入他眼,耽搁至今,留成大龄室女,受人耻笑,再没人登门求娶。
宾客谏言,不如纳卢女为妾,免棘阳一战。
纳卢女为下策,或许能博卢项一时的信任,但依卢项禀性未必能解决根本,将来背后插刀,岂不多事。
赵君湲直接否决提议,请缨攻打棘阳。
这时辜氏已有六个月的身孕。梁羡自成婚以来,初闻子嗣的喜讯,即日就册辜氏为皇后。
辜后有孕后,静心养胎,晋为淑妃的韶如梦代为掌管宫室,冗身缠身,梁羡渐渐与她疏远起来,衡山王趁机献进无数心灵手巧又善解人意的美貌侍女。
韫和入宫来探皇后,满眼的环肥燕瘦,将朴素典雅的渤海行宫点缀得花团锦簇。
辜皇后性子温婉安静,不善规劝帝王,眼看梁羡陷入衡山王的陷阱,是半点办法也没有。
韫和这次来,她似乎又忧郁不少。
辜皇后也知道自个的心病,“犀娘妹妹,我们女人就是男人手里的纸鸢,好看了多看两眼,看腻了半眼也不看了。靠着男人施舍度日,能有什么办法。”
韫和扶着她到亭廊上,看湖中的景致,劝道:“女君不急,还有希望。”
她说的是肚子里的孩子,辜皇后明白她的意思,半是喜悦,半是担忧道:“我希望是个男孩,又希望不是男孩。”
作为傀儡帝王的妻子,每一刻她都在反复斟酌,是男孩还是女孩,但好像哪个答案,都不满意。
辜皇后笑了笑,道:“随缘好了。”
然后她就说起从梁羡那里听到的渤京朝廷,字字不离炙手可热的荥阳,语气不乏向往,“其实我很羡慕荥阳,她想做的事就会去做,不爱一个男人,便是先帝赐婚也敢休弃,在女人堆里,她活得最是潇洒恣意。如果我也能豁得出去,成败与否无所谓,只要不留遗憾就好。”
天下人骂荥阳专权是牝鸡司晨,然而在女人眼里,她却是梁国最不同凡响的女人。
韫和也不否认自己羡慕她的随心所欲。
第114章
两人在宫人的簇拥之下于一处石亭驻足, 眼下入春,池里枯萎的莲花还未苏醒,几尾游摆的红鲤在清澈的池水里游弋。
辜皇后捏了把鱼食投喂,内侍过来道:“韶淑妃领着新晋的宫女来给女君使唤,正往这里来, 女君看, 可要先回大殿?”
辜皇后道:“不急。”
安着宫女的身份,实则都是衡山王的耳目,辜皇后看了眼韫和, 搁下鱼食道:“犀娘妹妹, 和我再走一会儿罢。”
初春的湖水泛着寒意, 宫人为辜皇后拢严斗篷, 捧上手炉, 两人沿着湖岸缓步而行。
韫和眺目望去, 眼前一座曲廊水亭横亘在湖中,只瞧着外面奢华繁丽的布置, 就知衡山王花了多少心思来修缮。
远远打量, 那桥面上彩衣宫娥附手随侍,拥着一位臂挽帔帛的丽人蹁跹而来。那丽人花钗满头,罗衣垂地, 裙裾曳曳如流云,赫然是领着宫人前来的韶如梦。
辜皇后顿足而立, 韶如梦趋步上来, 把礼节做到位, 方才抬起双眼,视线落在皇后身畔的韫和脸上。
韫和淡淡而笑,与她见礼,错开目光,在她身后宫人略略扫过。听闻这批宫女入宫数日,其中几人已被临幸,她这一瞧,果然都是极有身段姿色的女子。
内廷之事,是天家的家事,韫和不宜在侧,便向皇后告辞。辜皇后命内侍送她出内宫。
韫和走了几步路,侧目瞥着那些年轻貌美的宫人,果真看见了小鸳。她姿色出众,梁羡想必喜欢。
韫和低声问内侍,“陛下可有十分中意的?”
内侍道:“有一个叫小鸳的,容色略胜她人,淑妃留在自己宫中使唤,陛下无意瞧了两眼,就幸了。”
颜色好的不止小鸳,她能得梁羡宠幸,想来还有别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