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百觉得自己像是溺水的人一样,险些丧了命,好不容易上了岸。浑身湿漉漉,喘不过气,感觉要死了。
在都城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他的感情全部寄存在了临罕,在走进临罕的那一瞬间,他取出了它们。他要溺死在回忆里了。真是可笑,若是溺死了,晴娘子不得白忙活一场了?
易百在人群中看见了歧离渊和殿春的身影,连忙低下头让在了一侧。幸好歧离渊和殿春并没有把心思放在围观人群身上,没有看见他。
易百回到客栈,恍惚对坐下,那天晚上,歧离渊果然找了过来。
歧离渊看见他的时候一点都不惊讶,这样什么事情都了然于心的样子真的很令人讨厌。但是他并没有能力反抗,因为歧离渊是掌握着他这条新生生命的人。
歧离渊说,“我记得当时我捡到你的地方离临罕不远。”
这是叫他承认了。
歧离渊又说,“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那个晴娘子在寻找的少年。”
“是又如何?”易百没有否认。
一道拂尘缠在了他的身上,歧离渊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冷,是那种看死人的目光。易百定定看了他两眼,忽然笑了,歧离渊啊歧离渊,那双眼睛和记忆中最熟悉的那一双多么相似,眼前这人并不是世人所见的那么温和善良。
易百觉得有些讽刺。
歧离渊说,“你既然来了,那就说明你已经打定主意要见晴娘子了。如此,我用你去换了殿春回来也不算逼迫你。”
“那你呢?”易百问,“你来临罕是为了做什么?”
歧离渊笑了一下,将一把刀刃只薄成一线的利刃放在易百的手心,“我当然是来杀她的。”
易百的手心一凉,全身血液都凝滞了。
下一句话才真正将他抛入了地狱之中,歧离渊说,“你也不必有心理负担,她早就死了,你是除妖,叫做为民除害。”
什么意思?
易百睁大了眼睛。
什么叫做……她早就死了?
歧离渊离开的时候易百还没有回过神来,窗外的冷色的明月似乎都在无声的嘲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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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百最后还是将那把刀收进了袖子中。跟着歧离渊去了城主府。
时隔多年,再回到故地。易百心中不是没有感觉,眼前的场景过于荒凉了,总叫他决定恍惚。
歧离渊将他收入包罗万象之中。易百一下子坠入一片黑暗,四周什么都看不见,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
易百知道,在交换人质之前,双方总要谈判一番。
于是他耐心地等待了起来。
忽然,包罗万象被倾倒了过来,易百向脚下的一点光亮飞快地落去,随后落地。抬眼,他看见了晴娘子。
五年多的时间,足以让他褪去少年的青涩,可是眼前的女子,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根本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应该说,她本来就没有四十多岁。歧离渊说晴娘子早就死了,那她的年龄应该固定在了三十六。
永远的三十六,永远的美艳少妇。
可是他会逐渐变老。
晴娘子的眼中出现了迷茫。易百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知道她果然是认不出自己来。明明这是意料中的事情,但是易百却有些生气。
于是易百在晴娘子袭上来的时候告诉她,“这才是真的脸。”
看见晴娘子的脸色脸色一白,颓然地垂下了手。易百的心中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他觉得,此时晴娘子和他之间公平了:你骗了我,我也骗回了你。
正如他所说的那句话,“恩恩怨怨都已经抵消了。”
但是恩怨抵消总让人想到一别两宽这四个字,易百并不喜欢这个成语,所以他将刀送进了晴娘子的胸口,心想:不过这一回,我又欠你了。
第39章
铛的一声,匕首落在了地上。易百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跳了一瞬,看着地上慢慢瘪下去的那具皮囊,他的眼睛有点涩。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对歧离渊说,“易百已经报了国师的救命之恩了,那易百就自行离去吧。”
歧离渊不可能不答应。
易百觉得自己身上还有利用的价值,所以庆幸歧离渊的心好歹还留有一丝温度,不至于将自己的剩余价值压榨干净。
早在十岁那年,易百就知道什么叫做“怀璧其罪”了。他们尹氏一族,因为会易容术,就算是藏于深山老林之中都会被人挖出来。帝王忌惮这种能力,不惜动用太极军来剿灭他们。
其实早在晴娘子拿着刀来逼他们入府之前,易百就非常清楚了。为了保护他们这一小只队伍离开,其余将近三十口族人都死在了太极军的刀剑之下。
阮钰的父母为其开道,终于让他们最后的八口人离开了都城。那时候,长老看着渐远的都城,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在瞬间加深了不少,他为自己的死里逃生叹息,“终于离开了,终于结束了。”
但是易百在那个时候就知道得清楚,他们是不可能安生的。于是在他看着小金被一刀捅穿了胸口的时候,只是觉得有点讽刺。
长老们明知尹族的能力会招致觊觎,却还大大方方搬进大城临罕。为了什么?不过是希望做一强城之主的座上宾罢了。他们只是没有想到,晴娘子哪里是一个会拥有妇人心肠的柔软女人。
长老们舍不了荣华富贵,又当不了一家之奴。愚蠢又不自量力,尹族所承受的一切皆为果承因,自作自受罢了。
能离开实在是意料之中又无比意外的事情。
不去管身后的殿春和歧离渊在做什么,要去做什么。易百直直走进了那间卧房。推开门,门上的一层灰簌簌地落了下来,易百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眯着眼睛在黑暗中摸索,想要点灯。
摸到一半,他愣住了。那么多年,就算桌子上有那么一盏半盏的烛灯,也该干到裂掉了吧。看来是没法点灯了。易百只好去适应这种黑暗。
屋子的窗户上被挂了一层黑色的薄纱,将本来就稀少得可怜的月光拢在了外面。屋中太黑,但是易百熟悉这个屋子里的所有摆设,也不会碰到那些家具。
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加上了一些灰尘的涩味,不新鲜。
易百坐在了床上,脊背贴着墙壁,静静僵直地坐在那里。背后的墙壁上有两个铁环,是曾经挂铁索用的。
易百睁着眼睛只觉得一片茫然,心想:既然四周这么黑什么也看不见,那倒不如闭上眼睛。
一闭上眼睛,他的身子就一颤。恍惚间,似乎有一只柔柔软软的小手轻轻放在他的脖子上,抚了一下,又抚了一下。
易百知道那是从黑纱之下钻进来的风。
如此不够。
于是易百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赤着身子坐在床上。那双“手”攀上了他的腰,一个娇软的“身躯”紧紧贴在了他的身上,随后,开始慢慢流动。那都是风,易百心里发狂地空。
易百知道,听不到那声又恨又怨的“清谲”就不能完美,可哪怕是不完美,他都会意动。只能咬着牙,闭着眼睛,一寸寸放冷自己的身子。
燥热下去了,她也就走了。
其实她早就走了啊,能在城墙上吊一日,身上半数血液都流尽的命硬的晴娘子,终究没有抵抗住他这把抹着致命毒药的钝刀。
天亮的时候,他才睁开眼睛。易百这个晚上并没有睡着,眼底下染着淡淡的青色。他疲惫地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将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穿好。
叮咚的一声,床上有一个什么东西被他带到了地上。
易百低头去看,只看见地上静静躺着一个铃铛挂坠。他张了张嘴,痛楚姗姗来迟,剐蹭着他的神经。
他蹲下身,拿了好几次都不能将铃铛拿起来。终于拿起来了,他看着它。铃铛被人摩挲了许多遍,原本金色的漆都斑驳了。易百将其紧紧攥于手心之中,半晌之后才苦笑了一下,叹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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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娘子在武力上能碾压是个易百,但是易百觉得她一直都不聪明。
聪明人怎么会将这个铃铛带在身上?
铃铛的空腔之中放着的可是毒药,无色无味,日日从你的鼻腔之中钻进去,让你身体日复一日地变差却找不到原因。
多年之前的一个晚上,易百静静看着晴娘子的睡颜。尽管在梦中,晴娘子还是不得舒坦,那双好看的眉毛之间夹着疲惫的淡纹。在床下还躺着一个男人的尸体,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重到人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