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连着地,地衔着天,所有方向都失去了意义,林白汐蒙头猛赶,一个不慎摔在了地上,背上的孩子也从肩头滚到了地面。
“朵朵!”
挡雨的外套被震落一旁,林白汐哭着扑了上去,急忙把孩子搂进怀里,一边拍着他背上的湿泥,一边撕心裂肺地号啕起来。
远方的天空降下一记雷火,白光一现,照亮了茫茫雾霭中一对狼狈的父子。
小男孩双臂垂落,瘦弱的身体被紧拥住,一张脸搭在抱他的男人肩上,五官浮肿难辨,眼皮耷拉下来,露出了一线涣散的瞳孔。
“朵朵!”
林白汐猛颤一下,满头冷汗地从梦中惊醒,他瞪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两手攥紧了被面,喘息急促不止。
心脏撞得胸口发疼,林白汐从床上坐起,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韩朵的病床边。
夜深人静,小男孩侧蜷着手脚,正睡得香甜,全然不知他的父亲刚刚历经了怎样一番惊心动魄。
林白汐方寸已乱,他掀开韩朵的一角被子,小心翼翼地躺了进去。
他伸开手臂,引着熟睡的孩子来到怀里,轻轻地抚过他的面庞,从额头摸到嘴角,再顺着下颌,捧住了他的两颊,哆嗦着凑上去吻他,指尖是颤的,贴在额心的两瓣唇亦然。
韩朵被扰醒,意识仍是混沌的,但即使闭着眼睛,他也知道这个温暖柔软的怀抱属于谁。
循着本能,韩朵嘟囔两声,又往林白汐的怀里挪了挪,小脸直接埋在了他的胸前,依恋地轻蹭一下,像只没断奶的动物幼崽。
温热盈怀,林白汐的三魂六魄这一刻才归了体。
韩朵两年前刚出事的那一阵,他曾无数次地像今夜这般,在梦魇中痛失所爱,尝尽人间至苦,哪怕挣扎转醒,也会因心有余悸,惶惶不得安寝。
额上冷汗淋漓,他好像重回到了那段恍惚的日子,时光为自愈所做的努力,在一朝一夕间前功尽弃。
林白汐抱紧了怀里的孩子,茫然地睁着眼睛,他望进墨色的夜,目光空洞,泪水不断从眼角滑落,从左眼淌过右眼,在枕套上洇出一片扩大的湿痕。
一夜难眠。
韩默早上来的时候,林白汐正端着一碗南瓜粥,耐心地小口吹凉,再喂进韩朵嘴里。
病房只配了一把折叠床,意味着只需要一人留下陪夜。
韩默本想将功补过,但林白汐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韩朵,他多劝了两句,那人便起身开始铺床,显然心意已决,韩默只好作罢。
为了哄林白汐消气,韩默又特意起了个大早,到城西的老字号买了他爱吃的早点,热气未散就送到医院,不想还是迟了一步。
“我给你带了早餐。”
男人挪开床头柜上另一碗未拆的粥碗,将自己拎的打包袋放了上去。
林白汐舀起一勺粥,瞥了眼袋子里的几样糕点,轻轻吹开粥面上的热气。
“我买早餐了,你自己吃吧。”
他把勺送进韩朵张开的小嘴,喂完后将勺沿没进粥里,一圈圈地研起了碗底。
林白汐垂着眸,脸上没有面对韩朵时的一丝柔和,连余光也懒得分给他。
韩默敏锐地察觉到眼前人的情绪变化,不由拢起眉头,心也揪成了一团。
一夜之间,林白汐对他的态度又冷漠不少,温润的眉眼像结了层霜,浑身都散发着风雪的冷冽,他不曾看韩默一眼,却让韩默有了种被冬浪袭面的错觉,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韩默站在林白汐身后,忽然变得坐立难安。
“我买了很多,吃一点吧。”
为了打消这种焦虑,韩默从袋子里拈出一块鸡蛋糕,体贴地递到了林白汐嘴边。
林白汐微微侧过脸,唇角刚好抵上软热的糕体,他不解地望向韩默,又把目光落到占据视野一角的澄黄上,蹙了蹙眉。
“你...”
“凉了就不好吃了”,韩默干咳一声,往前送了送。
林白汐心情复杂地注视着男人,拒绝的话在嘴里滚了一圈,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他又想到或许现在就是他和韩默最后一点温情时光,比起不欢而散,不如平平淡淡地结束。
于是林白汐放下碗,从韩默手里接过鸡蛋糕,客气地道了声谢。
蛋糕脱离指尖,韩默的表情有了一瞬间的僵硬,心里也随之涌上几分难以名状的失落。
林白汐掐下一小块,先喂给韩朵尝了尝。
韩朵乖乖张开嘴,边嚼边眨巴着眼睛,在两位父亲间来回打量。
韩朵刚刚恢复身体,饮食务必清淡,林白汐不敢多喂,只让他尝了个鲜,就把剩下的鸡蛋糕放回桌面,抽了张餐巾纸垫着,自己一口没碰。
“你怎么不吃?”
韩默不依不饶,非要亲眼确认林白汐吃他的蛋糕,哪怕咬一口也行。
男人紧追不放,林白汐不愿在这点小事上和对方拉扯,便拿过桌上的半块糕点,当着他的面吃了干净,韩默这才消停下来。
韩朵发的是急性过敏,来得凶去得快,挂完今早的吊瓶,再做个全身检查就可以出院。
林白汐担心韩朵恢复未全,又在幼儿园的班群里向班主任请了三天病假。
这边他刚发完消息,退出群聊界面就收到了沈清庭的私聊提醒。
“朵朵生什么病了?严重吗?”
这是秋游结束后他们两的第一次交谈,上一条还停留在两人的好友验证上。
林白汐感念对方的善意,略去前因,只简单地说了说韩朵过敏的事情。
沈清庭随即表达了自己的关心与问候,又主动询问他是否需要相关方面的医生。
韩朵这会正在接受体检,韩默也因为某个来电走到了不远处接听。
林白汐闲来无事,就和沈清庭聊了两句。
与韩朵的情况有些相似,沈焱同样也是过敏体质,每年换季都免不了一顿折腾,沈清庭为此认识了几位研究免疫系统的专家,在抗敏方面也算积累了一点个人心得。
两人交流完经验,沈清庭自然地问他,这个周末是否方便让沈焱去探望一下韩朵。
林白汐犹豫不决,对方又发来了一张照片。
照片中,沈焱被一大堆玩具重重包围,小男孩四肢着地,右手挎着个小篮子,似乎在认真挑选着什么,他的左手已经抓了只小熊玩偶,但眼睛却看着其他的玩具,眼神充满了纠结。
“小焱也很担心朵朵。”
“如果不方便的话,让他下周一去幼儿园就好了,不要为难。”
林白汐略一思量,转头望向仍在通话的韩默,指尖无意识地敲起了手机侧缘。
他咬了咬唇,再抿成一条线,低下头,回复道,
“方便的,不过我的住址这几天会有变动。”
“等确定下来再告诉你们。”
回到公寓时已近中午,家里没备新鲜食材,林白汐便下了一大把挂面,摊上三个荷包蛋和细碎葱花,又给韩默那份单独做了浇头。
吃完午饭,林白汐先将韩朵哄睡,关好了卧室的房门,才放心做接下来的事情。
“笃笃”
“进来。”
韩默从电脑后抬起脸,门把拧转,林白汐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个封皮鲜红的小本子。
在瞧清封面三个烫金字后,韩默目光一凛,诧异地望向来人。
“韩默,你的结婚证还在吗?”
林白汐站在书房门口,姿势有些拘谨。
小红本衔接了两只手,林白汐捏着两个角,微低着脑袋,用指腹轻柔地拨了下夹页,没有打开。
“你要做什么?”
答案已然呼之欲出,但在林白汐开口的那刻,韩默却生出了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
林白汐要做什么都好,只要不是......
不是...
“离婚,我们昨天说好了的。”
“啪”
书桌后的男人骤然站起,由于起身太急,桌面的文件被一肘扫向地面,纷纷扬扬地四散开来。
“林白汐,你就这么急?!”
韩默大步流星,跨过了不知哪份会议报告,径直走到林白汐跟前,眉心拧了起来,凤眸迸出明显的怒意,像燃起了一团黝黑的焰火。
“早晚都一样,早点办掉,不耽误你时间。”
林白汐垂着眼帘,泰然地顶着一道凌厉的视线,仿若未觉。
指尖却吃了劲,封皮沿着指甲盖被掐出弧形的褶。
哪怕随手养了一条狗,七年的感情也做不到说弃就弃,面对韩默这样一个有血有肉,还是曾经给过他光和热,陪他跋涉过无尽悲欢的存在,林白汐诚然没法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