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生气吗?那方才你拿杨妃怀疑皇后时,可曾想过皇后的心情?”
邱相顿时语噎,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索性气呼呼地闭了嘴,不再同他言语。
剑拔弩张的气氛陷入了冰点,其余朝臣也不知是该散去还是该继续劝谏,全都愣愣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此时,阮清茴从沈砚身后站了出来,对邱相道:“邱相,陛下性子再是温和,却也是不喜旁人强迫于他的,想必在座各位皆是如此。那不如大家将心比心,各退一步如何?”
大臣们面面相觑,邱相垂眸思忖须臾,又问:“敢问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的意思是,陛下患有头疾,各位将他围困在此只会加剧陛下的病情,这个罪责你们承担不起,因此还请你们立刻散去。”
“另外...”她默了一瞬,勉强牵出一个微笑来,“各位大臣说得有理,本宫也理解你们拳拳为国之心,身后中宫皇后更应以长孙皇后为表率,盈满为诫,抑制外戚,因此本宫会劝谏陛下撤回殿试结果的。”
此话一出,纷乱嘈杂的窃窃私语声霎时响起。
沈砚扯了扯她的袖子,“阿茴,你怎么...”
话音未落,邱相生怕她反悔似的,连忙拘礼道:“皇后娘娘深明大义,既如此,那臣等就先行告退了。”
众臣领会他意,立即齐齐拱手作揖,同邱相一起退了出去。
耳朵终于清静了,沈砚长舒了口气,这群人一走连空气都变得新鲜了。
“阿茴,你不会真要劝谏我吧?”
他看着阮清茴的背影撇了撇嘴,嘟囔着:“我反正是不会答应的,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夹带任何私心,泽明真的是靠他自己的实力考上的!”
“陛下。”
面前的人突然开口,他下意识“嗯”了声,却并未得到接下去的回应。
只见她缓缓转过身来,一手捂着自己的腹部,一手抓住他的袖子,脸色纸一样煞白,豆大的汗珠遍布额头,看着虚弱无比。
“阿茴!你怎么了?!”他转头对周全安厉声道:“快去叫太医!”
“是!”
周全安前脚刚走,阮清茴后脚就身子一软倒在了沈砚怀里。
临闭上眼前,耳边是一声比一声急切的“阿茴”,而眼前,则是沈砚孩子一般惊慌失措的脸。
*
阮清茴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不是皇后,沈砚也不是皇帝,他们只是一对以酿酒为生的平凡的夫妻。
他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是个女儿。
夫妻二人每日劳作却并不觉得辛苦,反而因每日都能坐在一起吃饭,每晚都能一起相拥而眠,而觉得非常幸福。
闲暇之余,他会给她绾发描眉,会讲搜罗来的话本子给她听,还会将自己独特的画画风格教给女儿,甚至教两套拳脚功夫,让她打跑要牵她手手的小男孩儿。
他们肩上的责任,只有如何维护好自己的家庭,让家人觉得幸福快乐。
至于国家、朝政、百姓,这些压得人喘不过来气的东西,从来都与他们不相干。
在这个梦里,他们不需要做别人眼里的自己,他们只需要做自己眼里的自己。他们可以自私、可以犯错、可以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因为他们只是普通人。
多么美好的生活啊,旁人觉得普通平凡又枯燥乏味的人生,对他们来说却如此遥不可及,虚无到只能在梦里实现他们的心中所求。
若是出身可以选择,身在皇城之内的人又有几个人愿意被困在这里?真是城内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拼了命的想进来。
阮清茴睁开双眼时,首先看见的便是坐在床边,十指交叉置于额前,正闭眼为她祈祷的沈砚。
脑中稍清醒了一分,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肚子,“陛下,孩子怎么样了?”
“阿茴你醒了!”
紧皱已久的眉间终于舒展开来,他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孩子稳住了,只是你今后须得注意着些。王医官方才都同我说了,这孩子先天不稳,你今日又经历了这番打击,孩子是好不容易才保住的,今后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我来处理就好。”
听见孩子没事,她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不过提及今日之事,心中又涌上些许思绪。
“陛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沈砚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抚:“我方才说过了,这些事情你无需再想,我自会处理的。泽明是靠他自己的实力考上的,并非是因为我爱屋及乌,存有私心。既如此,我便不会让他遭受不公。”
“我知道,陛下没有私心,殿试结果是公平的,我都知道。”
她笑了笑,在他的搀扶下撑着身子坐起来,靠着软垫,将柔和的目光投向他,“我记得,陛下的抱负是想做一位明君,对吗?”
不知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他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都说明君贤后,明君贤后,陛下既想做明君,我又怎能不做贤后呢?”
“阿茴…”
他本想说什么打消她的念头,却被她一声恳切的“陛下”给堵住了话头。
“我知道陛下不愿让任何人遭受不公,哪怕那个人不是泽明,陛下依然会坚持己见。可这件事情归根结底,就是因为状元郎是泽明啊!”
说罢,她闭上双眼吐出一口气,尽量保持自己的心情平缓,才接着道:“今日听见大臣们因泽明一事将你堵在垂拱殿时,我先是心里猛地一惊,而后第一想法便是,我做了错事。”
话音刚落,沈砚立刻蹙起眉头,“这怎么能是你的错?你何错之有?”
“我错在身为中宫皇后,理应匡正自己的丈夫,维护朝中一心为国为民的忠臣,但我没有。我放任陛下给予胞弟重职,以及将来入两府的绝大可能,公然违背太.宗皇帝之圣令,这如何不是错?”
“再者,我因自己的过失导致陛下陷入两难之境,群臣将矛头对准陛下,以性命要挟陛下纳谏,致使丈夫被逼到如此地步,我难道真的无错吗?”
“去垂拱殿之前,我想了又想,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无错的理由。难道我已经坐在这个位子上了,却还要求天下百姓,朝中众臣待我如待普通人那样吗?”
“抛却皇后身份,我的确只是个一心盼望弟弟考取功名的姐姐罢了。可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所用的,所穿的,还有这座宫殿,每一样都是民脂民膏,每一样都来自于百姓对我们的奉养,所以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忽略自己身上的责任而只顾私心,今日邱相所为也是如此,他大可以顺抚圣意,对此事只字不提,继续享受他的功名利禄,可他也做不到,为的不过是“无愧”二字。”
“臣子尚如此,我作为一国之母又怎能只重自己的私心呢?”
“唐朝长孙皇后为抑制外戚,屡次劝说唐太宗不要给予胞兄高官,无果,她便又去劝说胞兄让他自行辞官。我虽及不上长孙皇后万一,却也应当以她为楷模,如此才能无愧于心,无愧于民。”
沈砚一直低垂着头,面色沉重无比,一番话说完,蹙起的眉间就不曾平坦过。
阮清茴缓缓坐直身子,拉过他的手轻轻握着,语气温柔却又不乏力量,“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杆秤,这杆秤永远不可能做到平衡,陛下称一称自己心里那杆,到底……是什么更重呢?”
气氛陷入了长久的缄默,沈砚一直不曾言语,垂下的眸子里也看不大清他的情绪,但想必,此时的心里一定有两个小人在打得不可开交。
她静静等了半晌,眼前之人终于开了口:“阿茴…”
沈砚抬起眸来,望着她的眼神里平淡无波,却又似乎暗藏着汹涌湍急的惊涛骇浪。
他张了张口,沉声问道:“你心里的那杆秤,到底是责任更重,还是我更重呢?”
第27章 结果。(一更)
暖黄的烛火摇曳, 烛光却始终透不进沈砚那双幽深的瞳仁里。
他并非是故意在这种情况下,问出这般不合时宜的问题来,可方才听她说了那么多, 每一句都无不彰显着她的贤德知理, 可听进他心里,却越发让他觉得害怕。
害怕若是今后某日真到了要选择的地步, 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责任,而放弃他。
沈砚静静的凝视着她, 看着她那张还未恢复血色的脸怔了一怔, 而后抬手抚上自己的鬓边, 牵起虚弱的唇角, 柔声道:“陛下是我的天,无论何事, 我都会与陛下站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