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父发现了你?”赵高柔声问她。
玉姜点头,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先生赠我一百钱,许我和阿母同住。
“隐昭,是你所生?”赵高很快串联起赵父给的提示。
玉姜泪水翻涌,快哭得喘不上气。赵高连忙安抚她,“你放心,隐昭已入户籍,有大巫为他祈福,无人再敢置喙。”
她听到这里,一把抹了眼泪,又拿笔写:勿怪鄢楚,是我苦求。
这事还和鄢楚有关?赵高猛地想到高陵君府被拒一事,察觉赵父瞒得确实挺严实啊!
玉姜又书:详事可问鄢楚。
赵高谢过左伯渊,走出隐官。月罗迎上来,“先生可有发现?”
“嗯,”她颔首,“只是不知,这事和我阿父被抓是否相关。”
......
鄢楚盘腿枯坐在院中多时,夜露清凉,本不适合他。耳边一阵轻声响动,他咳嗽几下,转过身。
赵高提着灯笼,找了块稍许干净的地砖,学他的模样盘坐在旁。
“先生是来问罪的?”她还没说话,鄢楚倒先道明她的来意。
“否,”赵高虽说对鄢楚这一招较为反感,但不至于到“问罪”这种程度,“既然知晓玉姜和我相识,为何不直接将孩子交给我?”
神神秘秘把孩子在她的辒辌车里,闹得松园上下好一波折腾。
鄢楚凝望着无边的夜空,轻笑了声,“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先生不就更加甩不脱了?”
“我阿父与这事有何关系?”
“老先生只知玉姜产子受刑,并不知其它,”鄢楚低头咳了咳,“御史大夫寺的案子另有缘由。”
他似乎很有些难受,话音方落,咳嗽声乍然猛增,胸腔一时起伏不停。赵高替他顺顺背后背,担忧道:“我帮你看看。”
鄢楚蓦地身形一直,径自推开她的手,“多谢先生好意,不过,还是不必浪费先生的药材了。”
“你这是?”赵高欲言又止。
“苟延残喘罢了,”他声音变得嘶哑,烛火之下,脸色含了些诡秘,“入秦为奴之日起,我便是过一日少一日。能救下玉姜的孩子,算是我余生之幸事。”
他缓缓吐气,复而道:“送玉姜入高陵君府的人,唤景淳,原是景氏一门不得重用的庶子。玉姜与我说,他现在不知为何效力秦王。被掳前,我与他来往不多。仅是玉姜时有提及,才有些印象。”
“玉姜和你?”
“玉姜是我从小看着长大,”鄢楚拿手比划一下,“可惜,我随军出征,再见她,竟是在高陵君府上。小先生被玉姜拒而不见后,我才知,小先生于她有救命之恩。遂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将孩子偷了出来。”
闻言,赵高换了个姿势,“谁帮你偷孩子?”
鄢楚看着她,“先生还是先担忧景淳吧。”
闻言,赵高神经一紧。
“玉姜婴孩被偷,景淳必然不会轻易放过。”
楚国重巫祝,景淳肯定认为玉姜故意借婴孩做法施咒坏他大计,定会对婴孩失踪一事追查不休。
赵成躲在石门后喂了半宿蚊子,方听到里头二人嘀咕到尾声,里头忽然悄无声息。他伸出脖子,眯着眼睛细看。那灯笼的烛光愈发微弱,晃悠闪烁,风稍大些,便能吹灭。
“看什么呢?”
赵高突然现身,吓得他差些闪了舌头。
“你半夜不睡觉,竟然来听墙角?”赵高啧啧摇头。
“我这不是着急么?”赵成委屈得很。
“回吧。”
赵成快走跟上她,“公子让我们且等几日,伯兄,要不,我们先去问问呂相?”
赵高充分感受到了赵成对赵政的不信任。
......
御史大夫寺。
赵平挪用公钱一案未能及时定罪,侍御史三审赵平,获得的证词皆未见变化。被翻出的一百钱当做证物,搁在侍御史案桌上。
他这头忙着提审与赵平相关同僚时,隶臣慌张来报,说举报赵平的文吏一夜之间,死了。
尸体在家中被发现,手中握着一封告罪书。写明自己是如何冤枉赵平挪用公钱,自己在家中寝室难安,夜不能寐,思前想后,唯有以死问罪。
那屋梁上的麻绳双指粗细,侍御史看得晃眼,命人摘下。狱史检验一番,认为此人死因并无可疑之处。屋内无明显打斗痕迹,食案上倒着酒具,炙肉吃的干净,仅留了些星末。
其妻在屋外嚎嚎大哭,怪自己昨夜为何要去丘嫂家,抱着总角年纪的小童哭得撕心裂肺。
有人认罪自戕,这公钱挪用一案顺理成章有力定论。
赵平受冤,即刻释放。
他站在御史大夫寺门前,很快便注意到街角的马车。赵成左右望了望,确定无人尾随,疾步上前,挑开车帘。
“公子。”
赵政见他无恙,笑道:“先生受委屈了,我还是晚了些。”
赵平拱手,忙称,不敢不敢。
“先生快些回府吧,不然有人可等不及,要去呂相府中了,”赵政深邃的双眸觑着他,赵平后背发凉,“君此番做的,我必铭记于心。”
“这是小人的本分。”赵平道。
赵政的马车驶出数丈远,他才从街角往回走。
他安然无恙回到松园,赵高也不管秦国人讲不讲晦气之流,弄出个火盆摆在院中。赵成和她一齐左右架起赵父跨过火盆,随即拿了柳枝蘸水洒在赵父身上。
百里嘉暗暗问吕蔡:“这些法子,管事可见过?”
吕蔡连忙摇头,“小人未进过御史大夫寺,更未有机会尝试这些去晦气的法子。”
第32章 掉马乌龙
咸阳城外,渭水长桥之上,成群结队入城等待验传的黔首和各国游人汇聚于此。覆压上万尺地线的巍峨城墙,如一尊无惧山崩地陷的秦军战神,傲然守卫着城中子民。
八月酷暑难耐,深衣捂得太过严实,焦阳下的人们无不是热汗涔涔,脖颈额角处沁出的细密汗珠瞬间连成水帘,簌簌下落。
也有不急于眼下入城的,径自躲在一侧的绿荫里偷得片刻清凉。南来北往的众人围坐一地,不消多时,城内大大小小的时新消息便在谈论中有了一席之地。
“要说这咸阳城墙,我观六国,未有一城能有此壮丽。果然如吾父所言,今天下之势,唯秦可御!”说话的是位短须的年轻人,其眼望那条不见尽头的宏伟城墙,眸中满是震撼。
“笑话,”座首一锦衣少年低声嘲笑道,“秦国物产贫瘠,律条严苛,人人困于自危,怎有魏国世盛?”
周围附和者甚多,“是也,魏地肥沃,秦地不可与之同一而论。再有,楚国势强,区区一秦,不过是其中末流。”
短须者反讽问道:“大兄不知秦行商君令,战场之上,人人皆能获爵?为明君者,行赏而兵强者,爵禄之谓也。爵禄者,兵之实也。爵禄之所道,存亡之机也。”
锦衣少年更是不服,“不过蛮人闹架焉,我魏军武卒,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日中而趋百里,各个皆为百里挑一的能者!”
与那树荫下的高谈论阔的小郎们不同,歇在众人角落的黝黑少年暗暗哼了一声,“鼠目寸光。”
短须者耳尖,敏力抓到飘然而过的四字,望了那黔首一眼。他身侧还有两位面容不凡的矜贵小郎,均是饶有兴味地旁听着这临时的论战。登时,短须者更为激切。自己论不过,还不能找帮手么?
他转而对着隐在身后的年轻人道:“通古,君师从儒家大师,学百家精要,隆礼重法,相较吾等更知明主制法之利弊,你如何看?”
那唤通古的年轻人一直稳坐后方,不声不响既是不大惹眼。由得短须者这么一让,众人的视线霎时交汇在他身上。但见他稍向外走了几步,从容不迫拱手道:“睢子所论,是信为国而能使其民尽力以竞于功,则兵必强矣。重民之所重,属实乃强国根本。”
短须者听罢,大为顺心,正要趁着有人帮腔补上几句,他唤来的帮手又开口了。
“但魏地地势精妙,民力昌盛,若能留续文武二侯之道,必能问鼎七国之首。”
一直竖着耳朵探消息的黝黑少年,听到这里,噗嗤一笑,拿肘抵了抵旁侧的人,“伯兄,他这两头不得罪人的论述,应就是你说的端水大师?”
“他可不是一般的端水大师,”眉清目秀的小郎说完,凑到二人前方少年身边,“公子,此人眼光倒是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