嫪毐屏气顿住。
赵政欠身捡起麻布,重新塞入他口中,“她能活着,还尚可一用,至于你?蠢钝如猪,不如早些去吧!”
嫪毐神思未定,立感胸口蓦地一凉,他低下头,不可思议看着那里穿凿而过的一柄吉金剑。鲜红的血,顺着剑身蜿蜒流下,凝结成珠,一颗颗砸落在蒯席上,洇进缝隙里。
直至嫪毐全然咽气,再无生还可能。赵政才推开门,唤了暗处的人进来收拾。他面向艳阳而立,刺眼的光线射在脸上,如金针扎肉。
月罗入栎阳宫秉明赵父一事,观赵政周身仿佛笼在一团浓雾里,阴沉未定。她说明始末,等待赵政示下。
“嗯,”赵政微微点头,“此事我知道了,你让她且等几日。”
她想起赵高的担忧,“小先生以为,这事实质是为陷害公子,特意嘱咐,请公子多加小心。”
赵政轻笑,“她倒是能时刻记得护我?”
月罗心头一跳,公子明明笑着说这话,怎还有些杀意?
......
上造府。
数十个婴孩一字排开,田楥逐一打量,翻开襁褓检验。景淳于上首手持酒樽,面显不耐,恹恹道:“选得如何?”
田楥摇摇头,“与玉姬所产的婴孩,大为不同。”
“这便奇了,”他怅然道,“高陵君府无人同她相识,她是如何将婴孩偷送出去的?”
罕图闻声进门,先是一眼望了那些哇哇大叫的婴孩,眉宇间不悦道:“既然没有,赶紧抱下去吧,耳朵都吵死了。”
守在屋外的侍人一个个抱走婴孩,田楥连忙拱手:“婢子再去寻,定会将玉姬之子找出来。”
“你们如此费劲作何,”罕图嗓门提高,“那高陵君又未见过婴孩,我等随意找个差不齐的还给他,不就可了。”
粗人。景淳腹诽,面上倒不显,“他府中巫医见过,你如何能瞒过他?”
“这玉姬真是,”罕图愤愤不平,手握紧拳手一击桌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好在她现在去了隐官,不然。”
门外的田冲心神一动,那日见过的美人儿,居然沦落到隐官了?他大感惋惜,若是能再见,他必出手救之。
酒樽液体莹亮,景淳盯着出神,一时恍惚,莫名记起从前。玉姜性子绵软,占卜学得一塌糊涂,反羡慕游侠的自由畅快,两人便是因此相识。而后续一切,皆是身不由己。
“景淳,不如我们直接将玉姬绑了来,好好审问,她就是哑了,手也还未断,总能写几个字,”罕图遇事想法直接,“高陵君自己不管,还嫌我们办事不力。府上那些人,各个都问不出个好鸟来,哼!”
说着,他拳头又是一击,直敲的案几隐约有断裂之势。高陵君借玉姬生怪婴不详一事为由,与他们谈了的条件改了又改。孩子丢了几个月,那高陵君就占了多久的便宜。
金子花了不少,有用的消息半点没有。往往罕图上门交涉,高陵君便提那怪婴,直呼怪婴不详,影响了他府上运势来搪塞。
景淳也甚为厌恶高陵君,吕不韦这方才刚有势头,实权不稳。高陵君背后是华阳太后,扳倒了他,算是为赵政扫清路障,吕不韦定会重用罕图。
高陵君,还真是小看了他!
一旁的田楥同为女子,尚算了解玉姬的心思。拿命换来的孩子,好不容易送出去,哪里会再乖乖任人抓回来?
她有心说出来,想了想,终是闭嘴。
......
人定之时,阖宫上下烛火明亮,尉仲奉命在屋外守着消息。飞蚊嗡嗡嗡的围着他打转,他拿手挥赶,一巴掌差些抽中自己。
打到第五十只,终于等来了报消息的人。那人附耳嘀嘀咕咕一阵,尉仲听罢,眉头快打成死结。
“公子,”他躬身步入殿内,“那头有消息了。”
赵政合上书册,“人死了?”
尉仲听着一愣,公子未卜先知了?
“那人藏于草丛中,一身玄服,出手狠毒,一剑劈上了薄夷的颈侧。若不是薄夷有防范,这死的人,怕就是他了。”
“嫪毐不过是弃子,混淆视线,”赵政隐隐还能闻着白日里的血腥味,他起身慢踱几步,“有人妄图借他,让我和成蛟两方立即互争,有趣得很。”
当真是有趣,他重生回来的经历和记忆里的,同,又不同。似乎改变其中一点,便能得到一个全新的局面。赵政已无数次将前世和现在对比,确保所行万无一失。嫪毐也是个意外,两次方杀死。
若是,死的人是赵高和李斯呢?视线虚无投射在砖面,思及此,他耳边响起月罗说的那些话。
尉仲瞎琢磨一通,没想出是谁能搞出这事来,“那赵平一事,是否和小先生明说?”
赵政思索片刻,“不了,她着急些,外人更能看不出破绽。”
公子这话甚觉有理,尉仲直点头。赵平在御史大夫寺待着,也不会少块肉,一切都在公子掌握中。
第31章 玉姜
“啪!”
赵成捂着受击的后脑勺,龇牙咧嘴的回头望着后方的赵高,“伯兄?”
她的手下意识按在赵成脑后,视线凝聚在斜方的隐昭身上。赵成被她不知轻重地揉了几把,越发吃痛,赶紧偏开身体,离她远了些。
“不对,”赵高眼神微顿,倏尔站起身,“我再去趟隐官。”
月罗不解,“再去?”
赵高没法忽视赵父最后的嘱托,何况阿媪那儿委实蹊跷了些。当下,她和月罗立刻马不停蹄直奔隐官。
大门的人早就换岗,赵高正想着可否假借事由进入隐官,视线立即捕捉到里头一晃而过的“熟人”。
“左伯渊!”
听到呼声,左伯渊停下脚步,回身望向大门。
按理她这直呼名讳十分不合礼数,但嘴比脑子快,喊公子和喊帅哥在潜意识里,总没有叫名字好使。赵高冲着守门的隶臣一笑,手背在身后示意月罗别动,自己则浑水摸鱼将脚迈进去,一脸欣然对着左伯渊道:“阿兄,你让我拿的东西,我带来了!”
左伯渊稍怔,衣袖一紧。原是赵高的手在底下轻拽,她面色不变,眼角朝他挤了挤。瞧着不足他肩高的人,左伯渊轻易越过她的头顶,瞟了眼大门处盯着二人的守署。
就在赵高以为他已秒懂这显眼的走后门暗示时,左伯渊薄唇微启,说出的话,差些送她原地起飞。
“我何时让你拿东西了?”
赵高笑容僵住,小声道,“帮个忙。”
“你要进来?”他低声一本正经反问她。
赵高梗着脖子点点头。
“直说便是,”左伯渊木着脸,仿佛谈论的是件寻常不过的小事,“要去何处?”
有人就是不喜套路爱直接,赵高算是明白他的脾性了。她略显赧意地松开手,“公子可能随我去寻一位白粲。”
赵母在隐官为白粲,专为王宫祭祀择米。赵高左思右想,非得进来亲眼瞧瞧。
说话间,左伯渊便提步引她向内走,多余的话并不多问,如同初次见面赠礼般自然。
隐官内部气氛低沉,或许是干活的人都是身有缺损的刑徒,人人皆是面显灰败,双眼黯淡无光。一长串垂头含胸的男人们从廊道穿过,他们脖子上套着枸椟,身上捆着缧绁,脚上夹着铁钳。队伍前后是凶狠严肃的司空。
赵高多看几眼,这些都是干体力活的司寇、城旦春,修皇陵,修宫殿的主要劳动力。她未免庆幸阿媪不是其中一员,再过些时候,秦王身体状态稳固,怎么也得把阿媪拉出去。
“到了。”左伯渊指着前方的屋子。
白粲大多是妇人,赵高一身郎君装扮方踏入,就有人讶然轻呼。赵高一眼便看到了阿媪,她侧对着门口,正帮扶一旁披发的女子起身。
“阿媪。”赵高一唤,赵母和女子同时抬头。
女子只望一瞬,即刻胡乱去拨肩上的散发挡脸,却仍是被赵高当场认出,“玉姜?”
左伯渊在檐下还未站定,赵高神出鬼没冒出来,“公子,还能再帮我找个说话的屋子么?”
......
玉姜的伤口在脸上,先前赵母让月罗拿来的药敷上去,只解了燃眉之急。天气高热,且她无法多加防护,这会揭下麻布,切口渐渐有些发脓。
赵高心都揪在一块,玉姜才多大,居然遭了劓刑。
许久不见,她没了初时的华光莹润,现在整个人随时准备将自己藏起来,畏缩着不敢与人直视。加之她又声哑,纤瘦的身子隐在角落,如同毫无生气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