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嘲暗讽,段幼仪的脸上都挂不住了,段存熙岂会听不出来?可再吵下去未免让人看笑话,她这才拂袖落座。
等到段恨惜过来,桥二爷才自在不少,不仅亲手接下贺礼,还亲自提笔,入了礼单,段恨惜三个字的笔迹都和他人的不一样。
“二爷的字写得不错。”她打趣道。
“是吗?”二爷挑眉,“去你们济世堂当药师可使的?”
“那我们济世堂可请不起。”
“请我不多,不多,入币纯帛,无过五两即可。”
此话一出,段恨惜笑容渐止,古周礼有云,凡嫁子娶妻,入币纯帛,无过五两,这是在问她要嫁妆呢。
虽是戏言,可她听出了其中玄机,两手抱在胸前,狡黠笑道:“那恐怕要委屈二爷了,我无父无母,非嫡非长,出身不好就算了,偏偏脾气也不好,这张脸嘛也并非姑娘里面出挑的,将来怕会委屈了二爷。”
桥二爷笑着,中间隔了张红布礼桌,还是将头凑了过去,压低了嗓音道:“别说的你好像得了便宜似的,你知道我精打细算,从来不是吃亏的主儿。”
寻常姑娘若是被如此对待,早该面红耳赤了,可段恨惜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说话不像是她要嫁人,好像她要娶妻一样,二爷呢,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果如姬夫人当年所言,他俩没有一个体贴人的,可就是这样一拍即合。
宾客陆陆续续都到齐了,此时锦爷接了新妻回来,锣鼓喧天之势又掀翻了姬家大宅。
宾客们纷纷起身恭迎,看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恭恭敬敬入了府,皆面露喜色。
放在寻常人家肯定要闹婚的,可锦爷身份摆在这里,没有人敢放肆,祝闵恪童心未泯,要拉着祝闵忱去闹新娘,却被祝孟桢给拦下了。
“在姬家别这么放肆,你忘了你曾经做过的那些事?安生些吧。”
祝闵恪这才罢休,可再提不起半分兴致:“嘁,还说那新娘子是什么大家闺秀,我看她佝偻着腰背,走路像王八,还撇着八字,要身形没身形,要仪态没仪态,姐,不是我说,你未来的嫂子,可真不怎么样。”
经他提醒,祝孟桢才察觉到其中不对。
裴梦蔷是大家闺秀,裴公的掌上明珠,从小锦衣玉食,也被严苛的家规管着,不会是这么个散漫的状态,更何况今日是她大婚呢。
目光往裴家人的脸上扫去,裴母嫁女心有余悲,坐于高堂,不掩戚戚之态,裴公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怪怪的。
同样觉得奇怪的还有玞四爷,他翻了章程名目,问道身边管家:“裴家不是出两个陪嫁吗?一个紫蔻,还有个谁来着?”
管家道:“还有个叫旭奴的丫鬟,可近日锦爷去接亲,只有紫蔻跟来,问道旭奴,无人知其下落。”接着伏在他耳畔道,“不过如此也好,全升家媳妇去打听过,都说那旭奴是个不识好歹的破烂货,裴公害怕大少奶奶在咱们家受欺负,这才给安排上的,许是之后又打听了锦爷的为人,觉得姑爷可靠,所以又给撤下来了。”
“但愿如此吧。”四爷心里惴惴不安,但也没有深究,毕竟只是一个丫鬟。
姬伯谦老爷子几年不见已然须发花白,走上高堂的时候颤颤巍巍,不得不让人扶着,但看着儿子大婚,府内又添新人,他高兴得紧,黑黄惨淡的老脸都漾上了几分喜色。
行大礼必须要在祠堂,祠堂供奉着姬夫人的灵位,这是姬老爷子的夙念。
宾客也都过去了,晦暗庄肃的祠堂虽然布置了红绸喜烛,可依旧给人沉寂之感,没有在外欢脱,多了几分压抑,自然也安静下来。
先拜天地,后拜高堂,行礼的时候新娘一直在打颤,只有在她身侧的锦爷瞧得出来。
等到夫妻对拜的时候,锦爷的手不动声色地搭上了她的手,安慰道:“害怕吗?”
盖着红盖头,新娘不知是什么样的反应,但终于停止了颤栗。
从进门到现在,他不是没有听到四下都是怎么议论新娘的,但总归是自己的妻子,又能如何呢,还不是得护着。
他想再安慰两句,可已然礼成,只好起身。
由紫蔻将新娘送进了洞房。
他在外陪酒,推杯换盏间不免天色已晚,看不到闹洞房了,人们陆陆续续散去。
热闹了一日,终于清静了不少。
姬元锦是个有分寸的人,甚至在自己的喜宴上都没有太过放纵,喝酒只到微醺的时候,接下来谁再敬统统都驳了回去,素知他为人刻板规整,所以宾客无论长幼,无论贵贱也都不难为。
致使他最后走近洞房时依旧清醒干净,不似寻常的新郎官,洞房花烛夜早已浑身酒气,烂醉如泥,他步子没有一丝凌乱,推开门的时候也是平静如常,既没有期待,也不含失望。
新娘就坐在床沿上,屋内的红烛忽明忽暗,捻成的黑烟像线一样飘飘荡荡。
好安静。
他拿起玉如意,抵在红盖头的流苏下,道:“裴姑娘,得罪了。”
讲道理,虽然两人还未洞房,但这已经是她的妻子,不必这般谦恭,可他向来如此,说话办事从来不失体面,说起来算是姬家最有规矩的人了。
桥二爷在外,清点回礼,刚把祝家的人打发走,段家又过来了,打眼一瞅却没有段恨惜,段恨惜忙得要命,饭吃到一半就被济世堂的伙计给叫走了,说是有什么账对不上,故而也没有等及回礼。
如此,桥二爷只得应付了事,不免要和段存熙、段幼仪等再绕两句嘴。
天色已晚,也累极了,他实在没那个心情,昏昏欲睡的耷拉着两只眼皮,直到门外传来一声惨叫,他这才清醒过来。
姬家宅子又热闹了。
不知是谁在外扯破喉咙叫了一声,那声音不是挨刀中箭是发不出来的,可紧接着,又是一声:“鬼!鬼啊!”
鬼?说的好像阴曹地府没有规矩一样,大婚之夜,又是算命的给算的良辰吉日,哪里来的鬼?
祝闵恪倒在地上,浑身颤栗,双腿发软,目眦尽裂,眼睛直勾勾盯着前面,祝孟桢在他旁边也看傻了眼,竟忘了将人扶起来。
段存熙离门最近,巴望着脑袋过来的时候,也被吓得不轻,指着门外那人,倒抽了口凉气:“鬼。”说罢即往后倒去,被段幼仪妥妥接住。
桥二爷皱着眉头,放下了手里的回礼单,撸着袖子往外走:“谁呀,胆敢选在今日前来闹事!”
姬云灼听到动静也出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几位伙计。
“三哥,出什么事了?”
姬玄玞也从杂事中脱身出来,放下袖子往门外赶。
“有人喊着见了鬼,我去瞧瞧怎么回事?”
以姬家今时今日在东都的地位,神鬼都要绕着道走的,谁还敢主动上门寻衅滋事?
姬玄玞笑了,没想到婚宴结束之际,竟还有的好戏看:“是吗,我去会会那只鬼。”
天光黯然,门外的大红灯笼晃眼,姬罗预一身极素净的衣衫站在那里,不颦不笑,不言不动,倒真像个头七返魂的女鬼。
她两只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倒在地上的祝闵恪,说话间声音也极空灵缥缈。
“这不是祝公子嘛,你的腿怎么了?我明明有名有姓,你为何唤我……鬼?”
桥二爷愣在了那里,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灼三爷一会喜一会忧,终开口问道:“是预儿吗?”
姬玄玞则直接冲了出去,来到姬罗预身边仔细端详:“预儿,究竟是不是你?”说话间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祝孟桢道:“四爷,别离她那么近,小心、小心……”
“小心什么,她是我亲妹子!”
“不,预姑娘已经死了,不可能还活着。”
四爷回头,凌然望着她:“你为何那般肯定?又没有亲眼见到。”
姬罗预侧首,莞尔一笑:“四哥,好久不见。”
音容笑貌未改,不是他的妹子又是谁,姬玄玞欣喜若狂,一把将她拥在怀里,暖人的体温,潮湿的呼吸,都在证明这是一个人,正正常常的人,才不是什么鬼。
“我就知道你还活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七里花田四哥给你留着呢,你的房间也没有人动过。”
桥二爷也冲了出去,上下打量着姬罗预:“预儿,究竟怎么回事?这么长时间你去哪了?让我们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