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罗预把她的手放进怀里,口中不断重复着“不要走”三个字,她艰难地伏在床沿上,当年她不惜自断双足也要挣脱玄铁锁链,如今却挣不脱温香软玉的羁绊,若是她看得开也会明白,困住她的那道无形枷锁从来都是眼前之人罢了。
拗不过她,月未央缓缓躺下,侧身倚着墙,还不忘腾出一支手臂揽上她的腰,怕她从床上掉下去,那腰肢纤细柔软,不盈一握,倒成了温柔的刀,才不管他人死活。月未央小心翼翼地扯了被角,盖着自己半个身子,忙完之后已经香汗淋漓,怎么会如此费劲?
姬罗预感受到身旁的温度,神游间往又软又暖的怀里挪了又挪,最后索性用白皙的玉臂勾住了枕边人的脖子,贪婪地享受着游离于月未央青丝玉肌之间那恍如隔世的清敛香味,她均匀的呼吸翻涌在月未央的脖颈间成了灼热的气息,像头乳臭未干的角兽,不断地用稚嫩的双角试探着冰与火的临界。
月未央挥袖,一阵风拂过,扑倒了烛火,独留月光如洗破窗而进,为两人的脸镀上了层银白,她指尖向下,轻轻划过姬罗预凝脂般的天鹅颈和精雕细刻的锁骨,停在她胸前的落衣痣上,赤金墨色于月光下看来倒像玄青的,怎么看怎么面目可憎。
可纵然如此,她也不得不成全御柳卿,在中秋佳节之际,重掀狂澜于东都城。
《梦梁录》有云: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登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酌酒髙歌,以卜竟夕之欢。说来中秋佳节不过是权绅富贾才能玩的游戏,寻常百姓顶多吃个月饼,点个花灯,再不济上街看个热闹。
闲月楼每到这个时候生意总是最好的,彻夜不灭的华灯堪比九天繁星,引人入胜。
祝家门风清贵,祖辈又是簪缨氏族,即使如今没落不少,可该走的过场不能糊涂,每年中秋祝如诲都带着儿女亲眷登临闲月阁,赏月吟诗,每年也都能不约而同地遇到段家,段家没那么骄矜,满身的铜臭味跟读书人实在不沾边,可段伐阳喜欢附庸风雅,手中有万贯家财,也有古迹名画,唯独没有人才。
五个女儿没有办法考取功名就不说了,独有的那个儿子还沉迷于细犬追兔,从来不务正业。
可即便如此,也不耽搁他与祝老先生把酒言欢,独独姬伯谦瞧不上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样子,每年虽然也带着妻儿来闲月楼赏月,可总是到后半段就撤了,理由也懒得编,总说夫人困顿要回去养神,可不知他带着妻儿临湖泛舟,赏花灯去了。
姬罗预是个例外,他从来不带自己女儿出门,不是拿不出手,而是因为女儿太过惹眼,就怕谁家惦记,说实话,他根本不想和祝、段两家联姻,祝家日子清贫,规矩又多,不似他姬家自在,段家就更不行了,手黑心冷,又满是铜臭,女儿嫁过去必然要受委屈,将来的女婿他要亲自挑选才行,故而不常带女儿出来招人耳目。
姬罗预小的时候还挺喜欢热闹,经常缠着三哥偷偷带她出去逛庙会,后来越长越大,心事也越来越重,就不怎么喜欢扎堆儿凑热闹了,父亲不带她出门赏月,她也乐得清闲,坐在庭院的秋千上,静静地摇着闭目养神也挺好的。
可今夜她没有回家,姬伯谦严审了紫蔻,硬是什么都没问出来,这哪还有心情登楼赏月?找人去吧。
四个哥哥动用了手下全部的人脉上街去寻,可难就难在姬罗预被保护得太好,没有多少人见过她的样子,所以别的人家登高赏月,他们只能焦头烂额地四处找人。
祝如诲一把白胡须,步履蹒跚地带着两儿一女落座,今夜圣姑没有用白纱笠覆面,平白惹得祝如诲一通训斥,说与段家同席,段世清必然也会亲临,他是你未来的夫君,眼下没有行大礼,自然不能随意相见。
祝孟桢对父亲的迂腐也挺无奈的,从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盖个白纱笠哄谁呢,再说,她与段世清的缘分也已经尽了。
“爹,我想悔婚。”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说吧,破罐子破摔,还怕什么呢?
祝如诲听罢犹如晴天霹雳:“你说什么浑话呢?”
忽然,祝孟桢跪下了,没有呀开玩笑的样子:“爹,有件事我瞒着你呢,四年前我向您请辞去云山雾境闭关,说是静修医术,实则因为我怀了身孕,后来诞下一男童,是我毁了婚约在先,还请父亲不要为难段家。”
祝如诲脸色苍白,双手颤抖,实在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孩子是谁的?”
“不知道。”
“那个男童呢?”
“也死了。”
他扬起枯槁的手“啪”地一声狠狠打在祝孟桢脸上,吓得一旁的祝闵忱和祝闵恪双双起立,拦在了长姐面前。
“爹,好歹问清楚事情原委再打骂,长姐从来不曾任性妄为,更别提擅自与他人苟合生子,她说不定有自己的苦衷呢。”祝闵恪最小,却时时处处维护着祝孟桢。
祝闵忱脑筋没那么简单,他心虚地瞥了眼邻座,还好段家没有来呢,他比父亲还在乎祝家颜面,此时自然要先稳住局势:“爹,无论长姐所言是真是假,现在都不是算账的时候,我们身在闲月楼,不是在家里,让人看见了不好。”
祝如诲根本听不进去他们二人说什么,他拼命地按住心口,喘得厉害:“你、你这个不孝女!”
祝孟桢一看情况不妙,即刻从怀中取出了护心丹给他服下。真是讽刺,儿女三个都知道父亲有固疾,唯独这个不孝女带了护心丹。
稳定之后,祝如诲依旧喘息不止:“你这是要活活气死我。”
“爹,桢儿知道错了,此事应该早就告诉你的,等到现在才说,也是桢儿觉得与段公子的婚期将近,不能再隐瞒了。”
“你干出如此不知廉耻,辱没门楣的事情,要我如何与段家交代!咳咳……”祝孟桢端过去一杯茶,却被老爷子打翻在地,“滚,你给我滚!从今以后我没有你这么个女儿!”
祝闵忱劝道:“爹,现在赶长姐走,等会段家的人来了怎么解释?中秋可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可不要落人话柄呀。”纵然他从来都不喜欢长姐,可此时却也不得不顾忌祝家的脸面。
祝如诲还没有完全平息怒火,段伐阳就带着亲眷上楼了:“哎呀呀,祝老先生,久违了,久违了。”看到祝孟桢,他实际也心虚,更别提此时祝如诲的脸色极其不好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冲着他段家,故而暗暗给段世清递了个眼色,段世清点了点头,意思是要他放心。
这场飨宴着实辛苦,在场所有人都各怀心思,他们面前虽然堆满了玉盘珍馐,却也食不知味,如坐针毡,可面上依然要谈笑风生,不能被人瞧出端倪来。
“今年翁老为何不曾过来?”段伐阳发问,祝如诲这才回过神来,清了清缓存,道:“许是有事给耽搁了,前几天下了场大雨,湿了不少库存的药材,翁老许是在奔忙补救吧。”
“原来如此。”段伐阳举起酒杯道,“那就不等他了,在此敬老先生一杯,祝老先生身体康健,一年强似一年。”
却被祝孟桢拦下了:“段伯父,不好意思,我父亲年迈体弱,不能豪饮,可否请他以茶代酒。”
祝如诲刚服下护心丹,确实不能饮酒,可他觉得祝家对不起段家,这酒不好意思不喝,于是瞥了祝孟桢一眼:“长辈说话,轮不到你插嘴。”言毕,一饮而尽。
段伐阳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笑呵呵道:“哎呀,老先生,孟桢虽是晚辈,却也不算僭越,东都城的百姓都要叫她一声‘圣姑’呢,医者忠言逆耳,即便是你也不好不听呀。”
“抬举她了,承蒙段老板看得过眼,不嫌弃罢了,不过就是个黄毛丫头,哪里就成圣姑了。”
段伐阳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我要替她说句话了,孟桢是个好姑娘,清儿能够娶她为妻,是我段家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总之自己不能率先提出悔婚,要等对方先开口。
祝老先生犯难了,神色窘迫:“令公子仪表堂堂,器宇轩昂,小女…小女…怕不足以与之相配呀。”
“祝老先生此话何意?我瞧着东都城再没有比孟桢更好的姑娘了,她与清儿又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我们也只有成全的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