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雪未平,又起大火,段家成了一片焦土,焚尽了不可一世的泼天富贵,也焚尽了生为女子的可悲。
“听说圣姑也在里面?”
看热闹的人总也没完,里三层外三层给围了个严实。
“不如咱们进去看看,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
“对呀,对呀,万一、万一还有人没咽气呢,是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算行善积德了。”
“走走走。”
说是救命,有多少人是冲着捡漏去的,总期望这场大火过后还能留下点值钱的东西,毕竟是段家呀,东都顶富贵的存在。
姬玄玞一袭素衣站在门前,他青丝混着白发落在腰间,回首时,满是不怒自威的凌然。
虽然缱绻病色未消,可足矣令那些宵小之辈不敢上前。
他指节分明的手落在焦黑的门上,推开的时候仍止不住地颤抖,他提了口气,又用了些力。
终于,烧焦的门板扑倒在地,露出难以置信的满目疮痍,尸身横在庭前,都是些来不急逃出去的倒霉鬼,可阶前这具尸身怎么回事?
她明明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
头上的珠钗烧得焦黑,但依旧能辨认出来,她戴的凤冠,待嫁的凤冠。
仙儿姑娘满脸尘灰,眼泪划过,泪痕不能再明显了:“对不起四爷,我没能救下圣姑,当时也不知怎么了,她死活都不肯跟我走。”
姬玄玞漠然,回头的时候眼睛拼命地在眨:“没关系,我带她走。”
他好恨祝孟桢,不等到他回来,就敢擅自了结自己,当年的恩恩怨怨还都没有说清楚,她怎么能死!
他翻身上了晨凫马,又将祝孟桢的尸身放在身前,像那晚送她回祝家一样,在她耳边又是威胁,又是道歉,看她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终章(二)
风晴雪霁,在金光普度龙首峰的时候。
雪岁阑隔着轿帘,听不到外面的喧嚣,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
难得的是,耳边也异常清净,这才察觉从堕天堰涅槃重生以后时刻纠缠的恶灵似乎也不见了,那是熔铸在她骨血里的东西,竟还有被驱散的可能?
山间清泉叮咚,是悦耳的声音,伴着鱼跃蛙鸣,有独属于春夜的宁静,那场胡浩的风雪似乎不曾来过。
轿子落了,身旁的紫蔻睡得不省人事,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掀开轿帘,走下来,不见了抬轿的白骨,也没有什么高头大马,乌漆嘛黑的梦觉寺门前,只有她一人在驻足。
茫然四顾,不见人影,别说人影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深蓝的夜空游弋着斑驳的星云,重重月华被阻隔在千里之外,凉风袭来,还是有些刺骨,她抱着双肩,打了个冷颤。
“央央?”
没有人回应,好似上山那一路,都是一场大梦未醒。
不可能,她摇了摇头,拍打着梦觉寺的大门:“二师兄?小泗,开门呀!”
依旧没有人回应,头上的珠钗冷硬,摇在她耳边声音清脆,却更添诡异。
“央央?央央,月未央!”
她放弃了梦觉寺,奔向扫羽轩,却发现也是连门都进不去,怎么会这样,她两只手像鼓槌,锤在门上的节奏比心跳的速度还快。
“崖望君?你在吗?”
“山精?老虎?大猫?狗剩子……”
安静如初,没有人应答,她倒抽一口凉气,该不会真的是自己做的一场梦吧?
也对,央央正在阴河拣骨,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真的是一场梦,一场梦而已。
想来她那样清高,不食人间烟火,怎么能说出如此肉麻的话,分明不正常呀,怎么就没有及早发觉呢?
听闻轿子里有动静,她赶紧跑过去,紫蔻伸了个懒腰出来,发现外面的雪已经化了。
“姑娘?咱们这是在哪啊?怎么雪也停了……”
睡得迷迷糊糊,她还揉着眼睛,雪岁阑抓着她的手,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刚刚,是不是我在做梦?”
“做梦?没有呀,我睡得很舒服,什么也没有梦到,不过……”
“不过什么?”
“好像听见有人说话。”
“是我吗?”
“不,除了姑娘你,还有另一人,声音很好听,又似乎很熟悉,不知道在哪听过。”
“你确定那不是做梦?”
“姑娘别打趣我,是梦是醒我还分得清。”
不是梦?难不成活见鬼了?
“啊!”紫蔻猛然惊呼,吓得她魂不附体。
“怎么了?”
“姑娘快看!”说着指向梦觉寺浮云塔。
万道金光盘旋,不仅驱逐了眼前的黑暗,而且赶走了天际的星云,月华如洗,倾泻而下,将方才漫野的素白染成了银霜,雪屑飞舞,亮闪闪的似万道星芒。
“姑娘,咱们怕不是成仙了吧?”
“虚虚幻幻,究竟什么才是真?”她不敢再相信自己的眼睛,怕眨眼过后,目之所及就全不见了,像方才那样。
紫蔻嗤笑:“姑娘说什么呢,我们眼睑耳闻都是真。”
忽然,院墙内亮起了灯,火红火红,红得晃人眼睛,又把灯笼挑得远上远,连浮云塔顶都没有放过。
未见什么佛寺点红灯笼的,而且还贴着“囍”字,怪哉!
紫蔻也察觉出不对劲,拉着她的袖子,怯怯道:“姑娘,咱们为什么会在梦觉寺?这是梦觉寺吧,佛寺点红灯,还真稀罕呢,好像有人要成亲。”
“要成亲的,不就是我嘛。”
雪岁阑正自紧张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不知被什么给蒙住了眼睛,她正想去摘落在头上的东西,却被一只手打开了。
崖望君欠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还记得今日是你大婚呀,怎么连盖头也不戴,没有礼数。”
“崖望君?果真是你!”
崖望君并不想搭理她:“别以为赔了个笑脸,我就原谅你了,刚刚叫我狗剩子我都听到了,这事没完!”
“央央呢,她在哪?”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的人都看不住,现在管我要,我去给你变个可好?”
雪粒子扫过红盖头,沙沙作响,婆娑摇曳间她仍能看清满院红烛的模样,犹像妄尘台那场大婚,漫天的红烛烧得她心慌。
梦觉寺的门骤然开了,其内依旧十分安静,不闻半点人语。
她正想再问什么,却被崖望君一把推了进去。
“盖头别揭,揭了概不负责。”
轰——门又关上了。
紫蔻担心:“你你你,我家小姐她……”
“你家小姐没事,走吧小美人,咱们去喝两杯。”说着就把紫蔻拉走了。
雪岁阑手就搭在盖头上,犹豫再三之后决定不揭,崖望君那孽畜虽然不怎么靠谱,但善意的规劝还是要听的。
可她每一步都战战兢兢,着实辛苦。
庭院摇着红烛,风来风往都是蜡油味,呛得她眼泪差点掉下来,两侧坐满了小和尚,人人前面放着个光华的木鱼,一手置于胸前,一手拿着犍稚的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
小泗不安地看了她一眼,落下了第一锤,随后,各位小师侄尽皆跟从,寂静的庭院顿时起了木鱼的喧嚣。
而他们口中默念的,正是驱魔避恶的佛咒,这对雪岁阑而言是极大的折磨,毕竟佛家清净,容不得混在她骨血里的脏东西招摇作祟。
“啊!”隔着头纱,她死死捂住两耳,久久不闻的鬼魅之声像复燃之死灰,搅得她七荤八素,天翻地覆。
步子也开始踉跄,仿佛灌了不下四五壶的烈酒,跌跌撞撞走不稳路。
“不要,不要再念了,小泗!”
她的请求,震耳欲聋,小泗险些动摇,手里的犍稚都有些抓不稳了,无辜的眼神看向堂前而立的月月娘。
月未央红衣加身,依旧是清冷的做派,不见任何表示,只在回以他的眼神中,带着些不容撼动的坚持。
雪岁阑挣扎之下筋疲力尽,体内气血翻涌,时而如烈火焚身,时而如身坠寒潭,反反复复不知到了几重天,快要七窍生烟的时候,她一把扯下了盖头。
“不可以!”月未央庄肃的声音传来,她微微一怔,痛苦到简直不能呼吸,但还是把盖头又重新挽上去了。
“央央,我好难过。”当年涅槃有多难过,现在就有多难过。
听闻她的哭诉,月未央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在侧目远观高堂上金光佛座的时候,眉宇微颦,带着不言自明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