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由远及近,仿佛就在耳边,他仰着满是水渍的脸,望向来人:“大哥?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说一切照旧,等我回去娶亲嘛!”
姬元锦跨马蹚过浅溪,在炸裂的水花中勒住了缰绳,铿然而道:“不必了。”
“不必了?什么不必了?”
他翻身下马,把昨夜桩桩件件都讲给了姬玄玞。
姬玄玞默然。其实旭奴死前那些话,他都听进去了,不是没有怀疑过祝孟桢,但他还是选择相信。
“本来我想瞒下此事,等你完了婚在谈,可毕竟关系我姬家清誉,此事还须慎重,再说,与她成亲的是你,于情于理,都不该瞒你。”
“她承认了吗?”良久,挤出这一句话。
姬元锦知道他不死心,虽然语调波澜不惊,但大有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架势,可也不能欺他,只好说:“没有。”
“既然没有,大哥为何说不必了?”
“谁也没有想到,祸乱东都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圣姑,我知道你难以接受,可事已至此,只好推掉与她的婚约,以保我姬家。”
“她既然没有亲口承认,那我就不会相信。”姬元锦也没有想到,他的态度竟如此坚决。
“可铁证如山,而且是预儿拿出来的证据,她赖不掉的。”
“预儿胡闹,你们也跟着她胡闹,她自从回来后,处处针对祝家,处处针对孟桢,你不是没有看出来,怎么由着她的性子胡闹呢,她有没有弄虚作假,有没有耍些阴谋诡计,总要等我问过她之后才可决定。”
“弄虚作假,阴谋诡计?你怎么能这么说预儿呢?”连大哥都听不下去了。
“我不是在诋毁她,她的心性如何我们都清楚,预儿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顽劣是有的,总喜欢开玩笑,爱整蛊他人,兴许,昨夜那一切,只是她胡闹罢了。”
“她胡闹?她不小了,再胡闹也不至于把满城乡民卷进来,而且她那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兴许她不喜欢这个四嫂呢,也不是没可能,但娶妻的是我,不是她,她喜不喜欢不重要。”姬玄玞心里想的是段世清,但没有说出口,毕竟祝孟桢和段世清的前尘往事摆在那里,小姑娘家家吃醋什么的也会有,不必较真。
可姬元锦却摇头:“现在所有人都认定,圣姑是祸乱东都的始作俑者,你若是娶她进门,必然会坏了我姬家清誉,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大哥,不瞒你说,她身上藏着的隐秘不止眼前你所看到的,但我既然决定娶她了,就已经把那些名节清誉置之身后,否则,我这三年都在等什么,终身大事,不得儿戏。”
“你呀,你…是认真的吗?”
“从未如此认真过。”
“即使她犯下滔天大罪,欺骗了所有人,你还是坚决要为她开脱?”
“她没有骗过我,我也谈不上为她开脱,只想娶她过门,往后她就是我的妻子了,别人辱她我自然会护着,仅此而已。”
说罢,他回身去找晨凫马。
姬元锦在后,不住摇头:“你知道吗?那夜预儿坠下绊仙沟时,圣姑在场,她在场。”
他惊然回眸,满眼血丝狰狞,怀疑又愤怒。
姬元锦继而道,“就是因为推预儿下去的人是祝闵恪,她的亲弟弟,她害怕暴露,所以没有出手相救,眼睁睁看着预儿淹没在绊仙沟!你还敢说,她没有骗过你吗?
事发之后,你是如何逼问她的,她又是如何向你保证的,你都忘了吗?
还敢说,她没有骗过你?”
☆、第 72 章
段世清坐在侧卧于书房蒲垫,翻看着堆积如山的命策,一页一页,一字一句,仔细而沉着。
每笔判命诗,末尾都有个小巧的“月”字,字体隽秀,仿佛刻印的那般,规整别致。
字如其人,如此笔迹,让人很难相信彼时彼地那女子竟孤身一人血战长堤,算尽天机只为求一个无定之数,究竟是怎样的不得已,才对得起她这般所作所为?
八九个侍婢守在外面,恭恭敬敬端着梁冠,喜服,冠上缀着明晃晃的珍珠,衣上绣着金灿灿的麒麟,初春暖阳旭旭,浮光掠影间,满是华丽。
已经过了三个时辰了,少爷不动,门外无人敢动。
段存熙抻着脖子前来催促,却被侍婢们拦下了:“姑奶奶不可,少爷说,不让人打扰。”
“这不胡闹嘛,今日可是他大婚呀,起来,别拦着我。”
“姑奶奶。”那丫头跪下了,正正挡在段存熙前面,段存熙正想呵斥,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段世清从房中走出来,显然并不适应外面的阳光,他眯着眼睛,用手挡在额前,问道:“姑姑什么事,这么急?”
“什么事?你怕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要去提亲呢还记得吗?”
“当然,可昨夜……”
段存熙无奈道:“我知道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谁都没有睡个好觉,姬姑娘也才从龙首峰上下来,梳妆打扮确要好大的功夫,可日子定在今日就是今日,万万耽搁不得,你还是及早准备起来吧。”
他淡然笑道:“梳妆打扮倒在其次,主要是今日姬家大宅的戏……恐怕要唱些时候,我现在过去提亲怕不太妥当。”
“戏?什么戏?”
“那可是…一出大戏。”他眉眼之间满是戏谑之意。
昨夜好戏连连,今日仍未唱断。
祝孟桢守在空荡荡的阁楼,妆台上那面铜镜映照出她的侧影,竟有着说不尽的落寞。
青丝红颜,金顶凤冠,一袭曳尾的霞帔长长地拖在门外,这是她试了又试,改了又改的嫁衣,穿在身上将她玲珑的身形衬托得无可挑剔。
可惜,无人欣赏。
当年的门庭若市不在,一夕之间,她跌落了神坛,摔进了尘埃,被狠狠地掩埋起来。
时辰不早了,却迟迟听不见锣鼓喧天动地而来,偶尔有三两昏鸦栖在房檐,惊了她的神思,方才想起问一句芙若:“四爷来了吗?”
芙若巴巴地守在阁楼,凭栏而望,不见人影。
“姑娘,你问了八十多遍了,四爷他没有来。”
倾听之下,外面寂静如常,阳光从东挪到南,又从南挪到正头顶,依旧不见人影。
她起身,望着街巷尽头,眼睛是酸的,鼻子也是酸的:“他若真听说了什么消息,也该来问我一句,就算不是穿着大红的喜服,我也不计较了,只求他能来见我一面,可时辰已过半,却连个知会的人也没有,他…不会来了。”
“姑娘,四爷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四爷对姑娘怎样,全城的人都知道,许是姬夫人坟茔难修,故而耽搁了些时候,这才没来得及知会姑娘,姑娘千万不要乱想。”
她抽泣的哭声,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又闷又痛:“不,他真的不会来了。”
“姑娘,今日过后,您可就是姬家的四少奶奶了,总要识大体才是,姬夫人的坟茔没有修好,四爷怎么能迎娶新人进门,这可是大不孝的罪名,您姑且等等,说不定四爷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我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芙若,我最怕的事情发生了,怎么办?”
芙若帮她顺着气息,看到她强忍的泪水,蓦然湿了双眼,“姑娘,你不要担心,今日无论如何,我都会让四爷来见您一面,就算撞死在姬家门前,我都会求他过来看您一眼,咱们再等等,好吗?”
祝孟桢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摩挲着手上的红玛瑙钏子,一丝残念犹如佛前木鱼犍稚,在纷乱中找着安定,终是枉然。
“师姐,师姐!”楼下是祝老先生的弟子们在喊,她痴痴然回首,眼神空洞。
弟子们仰头望着她,不惜破了音,连哭带喊:“师姐,师父他……咽气了!”
一声嘶喊,划破了寂然。
她腕子上的红玛瑙手钏应声而断!
深浅不一的珠子在脚下的木板上几个弹跳,一路喧嚣坠下了阁楼,不像她的眼泪,没有声音。
那刻,心脏仿佛骤停了一般,她提着曳尾的裙裾,飞奔下楼,终究没有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眼。
枕边的油灯依然摇晃,老先生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没有挣扎,他眉目舒然,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她探了探颈间的动脉,确实没有了动静,所有的悲伤压抑仿佛找到了决堤的隘口,顷刻间排山倒海而来,放声哭喊的时候,她脑中闪现出太多太多该有的,不该有的画面,她竟险些分不清楚,自己在为什么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