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我愿意为……
墨迹晕开,纸张被少年揉皱,烦躁地丢弃在地。五条蜷缩在椅子上,单衣薄裤,脚踝套着一枚合金制的镣铐。铁索另一端连接床尾,将活动范围限制在宽敞的卧房内。
他重重摔笔,面对铺满地面的信纸低下头,双手陷入发间,似烦恼至极。
251天,251封信,墨迹纵横交错,频频删改,不变的只有收件人简洁好听的名字。
从洁白如洗到墨痕干透,它们全部静静躺在这间卧室里,从未寄出。
“……”五条像被按了暂停键,动作突然一顿。他在那短短两三秒内下定决心,再抬头时,眼中光芒大盛。
他开始撕毁这些信件。一封接着一封,从上到下,既不规则也不留情。挤满字的纸屑从指缝间漏出,宛如一场突然起来的大雪,飘飘扬扬往下坠。
纤维断裂的声音中,五条笑了起来。
我要去见他,少年心满意足地想。
他从未产生“主动争取什么”的念头,直到誓言再次宣之于口,心脏被沉甸甸的山峦陡然压垮,似千万钧重,终于酸涩缱绻地跳动起来。
——不必依靠轻飘飘的纸片,更不必对老家伙们的要求听之任之;他只是想再次回到夏油身边,不论前路,不问归途。
第四十七章 Chapter 47
蕾娜托着餐盘匆匆走来,在房门前略作停顿,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端正冷静。
“老爷,”女佣屈指敲门,恭敬道,“是蕾娜。”
静默数秒,屋内传出一声懒散的“进来”。
蕾娜推门而入,与盘腿坐在大床上的少主人四目相对。她险些惊叫一声,急忙低头,把托盘往桌上一放立刻转身走人。
身后似乎传来意味不明的轻笑,蕾娜咬紧下唇,几乎在夺路狂奔。
五条收回视线,慢条斯理地吃起早餐。
卧室足有三十平,家具古朴典雅,小到一枚镇纸都价值不菲。他靠坐床头,身下是酒红的天鹅绒床单,从头到脚整洁无瑕——除去脚踝间铁灰色的镣铐。
那东西比踝骨略宽,衬得肤色更白,显出脆弱易碎的美感。
托盘眨眼被扫荡一空,五条喝了口水,站起来绕着卧房走动几圈,掂量着消化到什么程度不至于让自己吐出来。
站了会儿,他动手将被单拧成粗结,从窗口放下,正好能将将触地。书桌提供了绝佳的出发点,略作目测,五条手中用力,只听得“咔”一声脆响,被镣铐束缚的脚踝脱臼,强行挣脱了桎梏。
待锁链滑脱,少年再面不改色地把关节接了回去,全程眉头都没蹙。遭到暴力对待的踝骨立刻肿了,皮下出现青紫淤血,稍微用力就过电似的痛。
五条冷眼看着自己的脚,仔细盘算待会儿的行动计划,终于叹口气,用剩下的被单和衣架做了个简易绷带,固定住松脱的关节。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随身物品装入背包,翻过书桌,抓起“绳索”从四楼一跃而下。
*
安德烈回到卧室时,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斑斑血迹。
经过那一晚,他对这种颜色的液体几乎产生了应激反应,仿佛再次置身深秋晚风,眼前是轰然炸开的大片鲜血。幻象既出,他全身紧绷,右手迅速伸到后腰摸枪,即便那里空空如也。
“嘘,是我。”
银发少年从窗台跃下,在安德烈眼前晃了晃手:“怎么不出声?别是被吓傻了吧。”
迎来不速之客的小少爷赶紧请五条坐下,才发现血迹来自这人脚底——他赤着脚,白皙干净的脚掌沾满了泥,好几处割裂伤还在缓缓渗血,每走一步,就在地面留下一串斑驳的梅红。
“怎么了?”安德烈生怕他犯了事,“你这副样子跑来……”
五条也没心思逗他,开门见山道:“杰在哪里?”
“什么?”安德烈似乎不期听见这个名字。
“你消息灵通,手底下肯定还有一堆维护情报网的旧部——告诉我他在哪?”
五条目光灼灼,安德烈从中看到明亮的希冀。
他突然说不出口了。艰涩的话语凝在舌尖,安德烈忍不住移开眼,难以抑制那种近似于感同身受的怜悯。
但五条至少有知情权,他无法保持缄默。且约定中从未添加过“保守秘密”这一条款项,想必那人早已预料到五条会找上门,特意让自己留了个心眼吧。
雕花挂钟嘀嗒摇摆,长舌敲打钟壁,拟布谷鸟的报时音敲碎寂静。
安德烈终究说出口,夏油的近况、他在二区州立大学的生活、搬迁至三区的双亲,和那个远胜酷刑的交易。
“他突然打电话过来,问我要我所掌握的有关革命军的一切。”他低声说,“杰很……坚定,他说他会做得比我好,他会一直走下去。”
空气几近凝滞。五条垂着眼,过长的刘海遮挡神情,在鼻梁上端扫落一片阴影。
他轻轻开口:“杰答应了你什么?让我猜猜——是不是就此抹消‘安德烈’的罪证,让这个人不复存在?”
可怕的默契。安德烈缓缓点头。
“这不可能。”五条只是自顾自地说,双手交叠,指尖有一丝颤抖,“他前不久才说过要跟你们划清界限,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
安德烈只是抬头看他,眼带悲切。
“不是‘前不久’,悟,已经快三百天了。人是会变的,你这么久没见他,又怎么能确信他的想法呢?——况且,倘若你知道他带走我的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五条猛地抬头,抢声问:“是什么?”
挂钟愈发急促,叩击木壁,声声如催命符。
“悟,绝无虚言,”金发青年一字一顿地、沉重地宣判死刑,“他处理了四具尸体。”
*
门铃响了,菜菜子与美美子对视一眼,谁都拿不准该不该开门。
但铃声还在锲而不舍地响,女孩们牵着手往玄关走,蹦起来看猫眼,却什么也瞧不见。
“没事,夏油大人可厉害了。”菜菜子对美美子说,也像在给自己壮胆,“不管来的是谁都不用怕。”
她打开门,呆住,愣愣地抬起头,脖子都酸了,才勉强看清客人的脸。
“您,您好,”菜菜子结巴道,“有什么事吗?”
那人背着光,女孩们只看见银灿灿的短发,和一双蓝到不真实的眼睛。
身后传来脚步声,夏油不温不火的声音响起:“怎么了?有客人吗?”
他走上来,后面的话即将出口,却在抬眼看清来人时被生生截断,揭开血肉模糊的旧伤。
但停顿不过一瞬,他很快轻笑起来:“好久不见,悟。”
女孩们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捕捉到银发少年眼中尘埃落定般释然安心的光芒。他就要上前拥抱夏油,却在肢体接触前被后者避开,淡淡道:“这里不方便,我们下去谈吧。”
小孩留在家,夏油带五条下到公寓外面的咖啡厅,挑了个靠窗的卡座。
街道人来人往,车辆飞驰而过,错杂的引擎声与人群交谈声缠成毛线团,从这截树梢滚到另一截,密密麻麻包围了整座城市。久别重逢,鲜饮的香味徐徐溢出,彼此鼻端萦绕着日思夜想的气息,稍眼一看,却只觉冰冷。
“最近……怎么样?”五条搅动奶茶,陡然生出几分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局促。他明明有更多东西要问,却口不择言地净挑些鸡毛蒜皮,好像自己有多想念对方似的。
尽管想念属实,不动声色却彻底地改变了他。
夏油不答,看着五条蹙了蹙眉,问:“你是怎么来的?”
这句话可以有很多意思,五条挑着最简洁的说:“问安德烈借了鞋和车,你知道的,一区到其他区间有高架桥连通,不用走水路。”当然,是用香榭菲大街一块地皮换来的。
夏油便下意识看他的脚,没多久就收住目光,半生硬地转过头,目光落向窗外。
无言的隔阂渐渐弥漫,五条心里生出莫名其妙的恐慌感。他预感有些事态将一发不可收拾,便乘着升腾的热汽,轻声说:“安德烈告诉了我一些事,关于……你们的交易。”
“那是个玩笑,对吗?”他没了来时的底气,只能固执地盯着夏油,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动摇,“你知道革命军本身就是个不切实际的妄想,一个用来欺骗自己和他人的执念——显而易见,你不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