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时不时掠过几辆自行车,天色一点点沉下去,风也开始转凉。
夏油没说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生气。
右手传来冰凉的触感,是五条掰开他攥得死紧的五指,与自己的手指一根根交缠,直到十指相扣。
在严丝合缝的温度中,他听见五条叹了口气,似乎在斟酌措辞。
“个人选择罢了,你无权指摘。”五条说,“谁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先背誓的是她,抽身而出的也是她,阶层差距太大的关系本就无法长久,端看这封回信要怎么写了。”
他们掌心相贴,夏油只觉出心底沉甸甸的凉。
他把几欲出口的“那我们呢”咽了回去,沉默地扣紧五条,迎着晚风踏上回家的路。
第三十四章 Chapter 34
第二天,夏油和五条再度造访东十四街。
黛安娜开了门,身上还是溅满油渍的旧围裙。漂亮姑娘的金发乱糟糟系在脑后,眼窝青了一大块,面颊还残留着细长的血痕,无需言语便能叫人明白前一晚发生的事。
“二位稍等。”她疲惫地扯出笑容,返身进屋,出来时递过一封信。
麻雀栖在电线杆上,啼鸣几声又扇翅飞离,陈旧的信封掠过一小片阴影。
夏油接过,默了默,终究开口:“除了这封信外,你还有什么话……要我们代为转达吗?”
他问得慎重,五条仍有些不满地睇了一眼。少女在围裙上抹了抹手,指尖攥紧布料,面上现出深沉的寂寥。
“没了。我告诉他自己已经订婚,与旧日情怀从此话别,再无干系。”她说,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字几近跌入泥里。
雀鸟又飞走几只,羽翼划过空气发出清脆的哨鸣。电线摇晃,落在信封上的影子便也随之而动。
夏油维持着收信的动作,嘴角微微扬起,是个张口欲言的状态。但话语冻在肺腑,他察觉自己并无立场、也并无资格做出任何评判,因而木在原地,耳畔只听得见五条清浅淡然的呼吸声。
风撞进深蓝色的遮雨棚,黛安娜似乎从短暂的沉寂中找回些许力气,继续道:“我们本就不合适,怀抱奢望只会令业火烧得更猛,至最终粉身碎骨。我只是比他——比卡洛更早清醒而已,我们中间必须有一个人醒过来,及时止损。”
得益于舞团履历,黛安娜的修辞水平相当高。至少在夏油听来,那把愈发沙哑的声音恰如其分演绎出婉转的忧愁与决绝。事已至此,话也说到绝处,他们本应掉头就走,将信交给卡洛结束这单委托。
但出租屋的门板是那样单薄,从中传出的哀恸啜泣太过清晰,仿佛近在耳畔,令他如鲠在喉。
夏油自认从不是个善心泛滥的老好人,本不应为他人琐事忧心:可黛安娜与卡洛就像一面镜子,他得以从中望见自己和五条。他们身后是葬送文明的飘扬大雪与一道道高耸入云的灰色城墙,寒意刻骨,不得不退。
他不想退,他知道自己半步都无法退让;因此他在飘摇脏乱的东十四街决然开口,如同替自己做出决定。
“你就没想过别的办法吗?任何方法都行,只要不是现在这条路。”
黛安娜睁大眼,每一道憔悴的、苦闷而脆弱的细纹都堆积起来,压垮了昔日傲气,使那张美艳的面孔形如老妪。她半哭半笑,神情惨白迷惘,嘴中吐出尖刀似的答案:
“你又怎知我没试过呢?人们不见我挣扎、哀求、负隅顽抗,只道如今种种咎由自取,怪无可怪。母亲将我卖来十四街,何尝问过我的意愿?卡洛擅自对我倾吐爱语,令我沦陷于不可图中,又何曾真正顾虑过我?”
风声渐响,她伸直脖颈,眼中隐隐有了泪花,神色却沉淀下来,几乎形成某种沾满尘埃的坚毅。
邮递员们终究离开,与萧索的十四街渐行渐远。
夏油沉默不语,捂在怀里的信慢慢变成一袋冰渣,就要冻伤躯干。五条抬眼看他,似不解于这种一反常态的“多管闲事”。
他伸手去牵夏油,十指紧扣,像要煨暖那点刻骨的凉。
“戏剧落幕,舞者退场,聚光灯下的天鹅慢慢死去。但这只天鹅仅仅是万千天鹅中的一粒尘埃而已,既不出众也不独特,何必惋惜。”五条无谓道。他说这话时敛去神情,语调是惯常的漫不经心。
“你在怕什么?”他几乎笃定地发问,五指攥得更紧,似在讨要回答。
夏油听着他的话,想笑,却又始终无法顺利牵起嘴角。许是初春的风太冷,那抹笑意最终凝固,弧度发苦。
他终究无法忽视五条,不无落寞道:“我怕落得同样下场。昔日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何种承诺都敢一口许下;最后却落得尘埃三丈、无人问津。”
“悟,我怕被抽去傲骨,怕跌入深渊,怕摇尾乞怜。我恐慌于窥见自己的未来,那将意味着信念倾覆与年华虚度,黄土吞没一切,无人得以善终。”
“我怕的东西很多,悟,我只是个凡人。”
湿冷的空气也一并凝结,柏油路向远方延伸,黑与青灰杂糅成滞涩蜿蜒的河流。天很蓝,云层稀薄通透,脚底隐约瞥见狭长的影子,应有阳光,却不见丝毫暖意。
夏油呼出一口气,心里沉甸甸的巨石倏忽抽离,竟不知是轻松亦或惶恐。我不该让悟怀有任何期待,他想,悟当明白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只有他理解、接受而抛开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未来才得而有一线生机。
那只手被短暂放开,夏油心里随之一空。在失重感将迎面扑来时,有人珍而重之地抚着他的侧颈,在前额落下一吻。
五条比他高出小半个头,只需微微俯首,便能递出两片干涩冰冷的唇。少年眼里并无显而易见的情感,即便言“爱”,于他也不过信口之词,极难尝到十成十的个中滋味;但那片天空与大海确切明亮许多,亦柔软许多,从无所拘束的自由宽广化为高脚杯中一汪水,清浅、透彻而温顺。
正如夏油从不认为自己能够束缚五条——他可以发誓,他也可以许下诺言,但谁又能保证这不是小小神明的心血来潮呢?即便万般皆虚,夏油只求那双眼中曾映照自己,也只注视自己。
这个安抚性质的吻肯定了少年的“妄图”。他便不再计较五条并未正面回应这一事实,转而拽着对方的领子把他引向自己,鼻尖相抵。
他们在呼吸可闻的距离内四目相对,五条心里无声无息地漏了半拍。黑发少年生得一双斜斜上挑的狐狸眼,眼尾被冷气熏出浅淡绯红,眸光似墨似竹,顾盼间竟无端衬出几分勾人媚态。
“我就当你明白了。”夏油咬着五条的上唇轻声低语,话里隐有掩饰极好的寒芒。五条被他的气息扰乱节奏,这会儿也有些情思起伏,便心不在焉“嗯”了声,含糊又低头索吻。
他们在街角扔下这段只达半途的谈话,任风将其吹散。“怕与不怕”似乎只是五条一时兴起,问出口便罢,从未刨根究底。夏油也随他去,只当自己从未有过不安,睁开眼依旧是天衣无缝的笑面虎。
那封信终究还是到了卡洛手中。青年从忐忑希冀到不可置信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差些捏皱信纸。他扔下夏油和五条夺门而出,嘴里嚷着些稀里糊涂的话,门板被摔得震天响。
这无济于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几日后,尾款打到账上,他们结清委托并返回五区,再未与卡洛有过联系。这位才华横溢的二区学者实在太年轻,在象牙塔里活了小半辈子,便以为此生将事事顺遂、百无禁忌。
殊不知欠下的债终究要还,浮光掠影的梦也终究要醒。
哪怕唤醒他的号角将摧毁他,将现实甩到眼前,令他沉入谷底,亲自见一见这个“少了谁都照样运转”的世界。
东十四街依旧是出了名的烟花柳巷,腥膻混着霉味钻进门板瓦砾,放浪形骸的男男女女在其间堕落至底。夏油曾踏上那条分岔路,犹豫良久,终究再未敲开门,见一见枯槁灰败的金发舞女。
她选择亲手扼杀那只高贵美丽的天鹅,即便途中或有外力胁迫,她却始终未曾松开那双纤长白净的手。放弃或许的确是最轻松的选择,只消一走了之,任旁人如何心焦劝阻都不为所动。
至于这出舞剧该如何落幕,便完完全全与局外人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