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划一条线,把杰从近身端驱离,拔除他留下的所有痕迹;可当杰别开脸时,他又抓心挠肺地难受,高悬的手迟迟落不下去,只想再看一眼那双清清淡淡的眼睛。
可杰没有回头。他站在原地,不远不近,像随时要乘风离开。
在下个周四的集会上,五条破天荒找到乔尼,勉为其难地道了歉。
“也不全是你的错,”乔尼叹息,“这件事总归是大家没沟通好——意见不合只是个诱因。”
五条蹲在篝火前,烦躁地捂住眼睛:“那我道歉总行了吧?杰确实没说清楚啊,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一声,到头来还晾着我不管。”
“你就别嘴硬了。”
四周都是火光,乔尼瞄了眼独自待在远处的夏油,凑近五条说:“你就体谅体谅杰吧,他不让你知道又不是看不起你。”
这么多天过去,五条再迟钝也明白了这点。他含糊地哼了一声,听乔尼清了清嗓子,颇为不自在地接下去:“说了你也不明白,这是一种心情,懂不?不想让重视的人受苦受累,不愿看见他疲惫憔悴的样子……杰处处替你着想,你却偏要和他对着干,还说那么伤人的话,换了谁能不生气?”
五条快缩成一团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小声嘀咕,“没过脑子的狗屎话而已,揭过揭过。”
“杰他……”乔尼停顿,生硬地换了个词:“杰很在意你,你该对此深信不疑。”
五条放下手,没戴墨镜的双眼被火焰染上暖橘,似晚霞映照天幕。他不自觉地蹙眉,轻轻抚上心口,总觉得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那是个早已盘根错节的种子,经历年岁侵染,每条根须都足够牢固坚韧。五条不知该如何为它命名,种子便从未发芽,只是静悄悄地生长,长到足以包裹整颗心脏。
裂隙破开,阳光散播热量。即便尚不知名,种子也终将探出芽角,颤颤巍巍地抽条拔高,
“那他要怎样才会……”五条想了想,“不生气?”
乔尼摇摇头,半点不着急、甚至有些狡黠地笑了:“别慌,才说你要深信不疑,这就忘了?”
“为此懊恼自省的人——不止你一个。”
回到阁楼,五条还兀自琢磨着乔尼的话,门却突然开了。
这几天夏油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架势,直接待在实验室里不走了。此时他推门进来,往床沿一坐,脸色很沉。
五条难得没说话,也静静看着他,心跳快了几拍。
“这次的事我也想了很久,”夏油轻轻开口,不似怨怼,“瞒着你是我不对。没能考虑你的感受,我很抱歉。”
台灯暖乎乎地亮着,五条挺直腰,抢着开口:“是我不对!我道歉!下次再说话不中听你就直接打——我会让几招的,别打脸就行!”
他匆匆忙忙地像在邀功,夏油没忍住,从喉间溢出一声浅笑。
这些天他总算补足了觉,脸色恢复不少,眉眼间盘桓不去的阴翳也几乎绝迹。这般一笑,浅淡的喜色便萦绕而上,为眼尾缀出几分蛊气。
五条半张着嘴看他,似乎没料到这一出。
“本来想着到生日再给的,谁知道发生了这种事,索性拿来赔罪了。”夏油不掩笑意,示意五条凑过来。后者愣愣地伸出半截脖子,有丝犯了错任人宰割的意味。
后颈微凉,是夏油的指腹擦过肌肤,留下似冰凉似灼烧的触感。
“好了。”
五条抬起头,前颈微微一重。
殷红棉线串着一枚指环,稳稳当当地垂在胸前。那指环看不出是什么质地,通体银白,纹理中渗着点莹蓝微光,似有生命般变幻游动。
暖调灯光下,合金仿佛也有了热度。衬在前襟的体积不过小小一粒,却如烧红的烙铁般坠入胸膛,将五条烫得一激灵,脑袋彻底不转了。
“提前过个生日,或者简简单单当个礼物都行。”夏油笑着说,神情有丝局促,“只是想告诉你,今后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我会始终在你身边。”
就当寄托我最后的念想,在你还愿忆起的岁月中陪伴左右;今后我将不再贪图妄念,退回友人的本分,牢牢守着界限不逾半步。
——那时,夏油如此想到。
第二十七章 Chapter 27
从某天起,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变多了。他们穿行在错落有致的街头巷口,鞋底敲击柏油路,发出沉闷顿挫的混响。路灯把天际线压得很低,光芒细密地扣在城镇上空,远看便连绵成网,星星点点散落在黑暗的旷野。
夏油升起些预感。他看着人群往来,从屋外回返,询问正在分拣订单的老陈:“最近有什么大事吗?”
老陈手上动作不停,抬头瞥了眼窗外,说:“没啥,硬要说的话……冬天快到了。”
冬天,这个词必定伴随着尖锐悠长的警鸣与纷扬大雪,将骨头冻得梆硬。五条闻声转头,挡板后露出浅色的墨镜,似乎也在打量街景。
“大空洞的冬天?”夏油带上门,自然而然地走到五条身边。“不至于冻死人吧?”
一沓订单杵到眼皮底下,他伸手接过,看见最上面那份标着“指名学徒”的字样。老陈分到一半,用剩下的纸张扇了扇风,拖长嗓音道:“先把你们的份拿走。上次忙完后就没剩几个客户,想必是到年关了。”
五条凑过来看,颈间悬着细细一道红绳,衬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他垂着头,视线落在制式规整的订单表上,夏油便用余光悄悄看他,有些移不开眼。
月前闹完矛盾,他们说好轮流去工厂上班,给彼此匀出休息时间。谁知这种日子过了没多久,老陈突然举着派送到锻造厂的订单兴冲冲跑过来,通知他们有客户指名。这种特殊的订单可遇不可求,通常要在匠人具备一定知名度后才可能接到;谁知老陈卖力推销了几个月,竟然真把这两位新人的名号打出去了。
指名订单虽难度高,最终酬金也多得离谱。只要能稳定高效地接单,他们根本不必再担心资金问题——罔论半夜跑去熔炉工厂受累。
生活渐渐不再为琐事所扰,技术难题便开始作威作福。实验已经进展到最后阶段,芯片组装的稳定性与安全性无可挑剔,运算结果却迟迟达不到预期。
夏油和五条在目前安装好的芯片中植入了一个名为“昴·劳伦斯”的虚假身份,并通过读卡器攻入瓦尔登湖内网,以期复合型源代码能直接夺取权限,在铁城墙系统中创建出一个崭新的“人”。
但事与愿违,读卡器常年亮着红灯,“访问失败”的提示符无数次弹出,一长串短促的忙音俨然成为了二人记录修改时的背景音。
无论哪个世代,人们总会在每一次技术突破前遇到瓶颈。他们如今便处在这个尴尬的局面里,不上不下卡着,谁都没办法堪破迷雾,只能耐下心一遍遍检查、补完,针对每次失败列出对策。久而久之,夏油已经写满了三四本厚皮笔记,五条桌上也堆起小山丘似的废弃零件。
这种时刻,竞技馆反而成了绝佳的解压途径。他们不断精进自身的驱动铠技术,不管单人亦或联手,总能把战局变成单方面的发泄。
尤记曾有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要挑战所向披靡二人组,缩在包裹全身的重型外骨骼里出言挑衅,似乎对那套笨重的铁疙瘩颇具信心。结果开局不到五分钟,夏油笑眯眯地用一把折刀钉进装甲连结的缝隙,悍然一拧,直接把覆盖核心的防甲揭开了。
粗糙的驱动核心暴露在外,夏油在空中挽了套漂亮的刀花,寒光曲折一闪,劈手刺入存放燃料的炉心内。偏绿的浓液往外喷溅,他顺势抽刀而出,退开半步,没被溅上一滴水渍。
挑战者险些被吓到失禁,早就叫不出来了。他在渐渐萎缩的铁甲中瑟瑟发抖,突然背后一凉,被人提着后颈摔了出去。
天旋地转中,一副墨镜出现在刺目灯光下。墨镜的主人笑得胆寒,劈里啪啦打了青年一顿,才在同伴“无可奈何”的呼唤中停手。
那位两刀拆了他重甲的黑发少年慢悠悠走过来,狐狸似的眯眼笑:“我们最近心情不太好,对不住啦。”
——如此这般,日子倒也还过得苦中作乐。
夏油从思绪中抽离,回到现实。老陈还在兀自念叨着年轻那会儿在四区放羊的经历,说冬天有多么恐怖,牲畜死了一批又一批,人们不得不在凛冬降临前宰掉所有牛羊,以免它们死于疫病,白白浪费几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