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无数白汽从五区地底喷涌而出,将一切浸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厚白雾中。
第十二章 Chapter 12
夏油睁开眼。
眼睑上方是闭塞粘稠的黑暗,仿佛夜空倒悬。有那么一时半刻,他几乎进入了半失明的状态——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鼻端萦绕着血腥味,神经末梢坏死似的一阵麻木。
但他还记得自己该做什么,先于知觉与理性,近乎本能。
“悟!”夏油失声叫,“你在……”
无边无际的虚无感将他吞没,恐惧接踵而来,随那阵浪潮一同水涨船高,冰冷地没过脖颈。他彻底被慌乱击败,口腔内部泛起淡淡的铁锈味。
“回话,”他攥紧十指,肩颈不受控制地战栗,“说句话!”
黑暗只是沉默,冰冷冷地将回音一并吞没。夏油站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刹那间想到了死——自己的死,亦或五条的死。尽管后者意味着前者也将一并死去。
手边有什么东西颤了颤,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呢喃。
夏油一震,突然有些不敢回头。他恐惧于看见一个遍体鳞伤的悟,恐惧于目睹他沾染血色,让哪怕一道划痕出现在玉石般苍白的肌肤上;
但那种扭曲的抗拒感只出现了一瞬。夏油很快惊醒,视线下移,才发现原来自己始终紧紧抓着五条的衣角,用力得指节发白。
“吵什么?”那人迷迷糊糊地回嘴,直起上半身,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着琉璃般剔透的光。
夏油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他怔怔地凝视五条,大脑混乱不堪,一时间竟失去所有力气,只能这么看着他,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四周依旧黑暗如永夜,五条的目光却灼灼燎燃,像照亮荒原的篝火。
那股没顶海水退得干干净净,夏油眼眶一热,被这场劫后余生摧残得几欲落泪。直到此时,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伤口才开始发作,火烧火燎地疼,仿佛每根坏死的神经都在见到五条后重新复苏。
“你没事……啊。”他破碎地挤出几个字,感觉心脏跳得过于沉重了,一下下捶击着肋骨,简直要冲破胸膛。
“嘶,也不算没事吧。”五条伸手摸后脑勺,摸出一手血。“我大概是被那杀千刀的幻想种挠了一下——你呢?你怎么在这?”
说到这,他大梦初醒跳起来:“话说这是哪?五区有这么黑的地方……”
“五区地底。”夏油近乎轻快地给出答案:“我们在地底下。”
他吐出这个冷酷的结论,却全身轻松,似乎不再有绝望能将他击倒。
失去意识前,他们处于东一街最边缘的位置,离西半区不过一步之遥。如果因追逐幻想种而越界,再在剧烈的冲击中坠入地下空洞也并非不可能。至于为什么没摔死——这些堆砌成山的垃圾大概足以充当缓冲带了。
五条很快也想明白了。他轻轻碰了碰后脑,看着那几缕染血的银发一脸嫌恶,神情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行吧,那就接受现实。”他蹭掉手指上的血迹,耸耸肩:“你怎么说?”
夏油意识到自己再次被五条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拯救了。他缓缓吸了口气,终于彻底镇定了。
“也是,桥到船头自然直,走吧。”
他拉住五条伸来的手,借力起身,拍拍衣裤上的泥土。“好消息是,我带来的包没丢。”
五区地下堆积着连绵起伏的工厂,其余构造与地面并无太大差别,依旧是纵横交错的长巷、低矮平房与数量颇多的交易场所。地底没有阳光,全靠道路两旁的路灯照明,昼夜概念几乎完全丧失;大多数人一待就是二三十年,视力衰退得厉害,到头来即便返回地表,也晒不得太阳了。
工人从青壮到老年皆有,全部经过严格登记,芯片上备注着“供职大空洞”的编码,以供节假日返回地面。而如夏油和五条这般误入其中——与偷渡客无异,几乎不可能通过正规门路回去,还大概率会被当成反动人士逮捕。
因此,虽说了“接受现实”,夏油心中多少有点惴惴不安。他捏紧那个装满驱动铠的背囊,视线一刻不离地钉在五条身上,试图从这种抽象的交互中汲取些定力。
说到底,他并不担心生存问题:一来他们都聪明绝顶,在这种地下交易多如牛毛的地盘简直如鱼得水;二来那满满一整袋驱动铠大可保命,打不过也跑得过。
但唯独五条悟——夏油私心里不愿让悟在这种地方待太久。他太干净纯粹,美好得不似凡人,一片至纯至净的雪花都会玷污其光芒,罔论五区地下。
“得有收入,”他暗自规划,“先充分了解情况再说。”
不知不觉中,沥青坚实的触感从脚底传来。从垃圾堆里拐出来不到半小时,二人已正式踏上大空洞工业区的路。
路灯七扭八歪地排列两旁,中间几盏坏了,光线忽明忽暗,钨丝滋滋作响。路旁是鳞次栉比的楼房,最高的不超过四层,半数漆成黑灰二色,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
而这些单调屋舍的墙壁大多被涂鸦占据,有的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另一部分只是单纯几个大写字母,横跨一整堵三米宽的墙,像枚肆意妄为的个性签名。
煤渣堆得到处都是,从路这端往前延申,形成一条深灰的伏线。远处可见重工厂融化在昏暗中的剪影,如同高斯模糊般庞大而压抑,以居民楼为前景构成一幅崎岖嶙峋的讽刺画。
夏油对大空洞的了解仅限于几本文献。他知道这里有着地面难以想象的关系网,每个人都像蛛丝般紧密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果想得知返回地面的方法,首先得跟这边人搭上关系。他们会像工蚁般把你需要的信息传递出去,再开出天价交换这份情报。而工厂无疑是最佳场所——那里最不缺的就是人,男女老少多得挤满了厚厚几本名簿。
“悟,商量个事。”夏油说,“我们可能得去工厂混一混,收集点信息。”
五条正用一片袖口的布料按压伤口,闻言点点头:“我没意见,就这么办吧。”他出乎意料地态度很好:“或许你打算结交几个‘朋友’?”
正中红心。夏油笑了:“没错。我以为交朋友是你最不擅长的事?”
他们的默契一如既往,五条撇撇嘴,说:“人类是为了活命能豁出一切的生物,我也不例外。”
至于这些“好朋友”,当然得耐心撒网,一步步收获才行。
意料之外的是,五条似乎对大空洞的街道布局十分了解。起初还是夏油走在前面,慢慢变成五条带着他走,眼也不眨地穿过暗巷、横跨街市,径直来到工厂区。
近在眼前,这座支撑起整个铁城墙工业运转的空洞总算显露出其应有的气势。盘根错节的大体量工厂从西侧熔炉贯连到东侧,一眼望不到头。车间传出的噪音震耳欲聋,铁丝网锈迹斑斑,烟囱排放滚滚黑烟。
大空洞本身形似一条流水线,从工厂蔓延到居民楼,将所有工人化作铆钉。利用一切有实际效益的生产力,榨干每个零件的价值;严苛、冷酷、一刻不停地运作,久经风沙磨砺,最终千锤百炼出铁城墙无与伦比的武装。
站在工厂前,夏油终于摆脱了被暗中注视的不适。
“熔炉通常需求量最大,”五条一本正经地分析,“而且没什么技术含量。如果要混入其中,就选个熔炉吧。”
夏油:“那还真是谢谢你了,打工人专家。二号熔炉吧,那面城墙最近加固过,人流也比较大,说不定还能跟黑市打打交道。”
或许因事关存亡,五条只是白了他一眼,没再逐字逐句地抬杠。他们少见的行动力极高,话音刚落就朝二号熔炉走去。
熔炉工厂多分布在城市边缘,从锅炉工修理工到清洁工无岗不有。这会儿大概是换班时间,黝黑庞大的出口正在往外吐人。夏油驻足看了会儿,发现他的未来工友们多数都面黄肌瘦,属实不像个好去处。
“第三批次!第三批次在哪儿!赶紧去扫地别磨磨蹭蹭的!”
广播里传出一把粗犷嗓音,听起来是个工头。夏油刚想说“这活好啊”,五条已经一溜烟钻过破了洞的铁丝网跑进去了。
甚至回头扮鬼脸。
“这人真是……”夏油有被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