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行,除非你心甘情愿把第一的位置让给我,否则还是多听几节课吧。”夏油坐下,伸手夺过被五条当成枕垫的教科书,语气无奈与妥协参半。
五条悠悠醒转,正对上夏油似笑非笑的一双眼。三年过去,少年的五官长开许多,便显得尤为清俊深邃,像一杆挺拔悠远的松竹,眉眼间自有淡然神秘的香火气。
五条移开眼,不情愿地伸了个懒腰,钢笔很快又在指间转悠了。
他和这位同桌保持二人转的架势度过了整个初中,谁发挥好点就拿下第一,明里暗里都在较劲。五条在理科上尤为突出,夏油则写得一手好文章,活像个逍遥洒脱的大文人。
就结果而言,初中结业考试被五条以微弱的优势赢下。为此他嘲讽了夏油整整一个暑假,话里话外都是“看吧我不听课照样拿第一”;至于早已对五条言行习以为常的夏油,只会在考虑好措辞后一鼓作气地回击,再抓准机会加倍用功,争取用成绩堵住五条这张恶劣的嘴。
上课铃打响,前排的姑娘们作鸟兽散,老师缓步走进课室,环视一周,掏出教材开始讲课。
五区的高中勉强算半个“精英教育”,师资比之初中好上太多。夏油听得勉勉强强,觉得起码能用来巩固基础,还不算太差;然而五条习惯了半夜熬着捣鼓驱动铠,白天自然困得发飘,只能在课堂上倒头就睡,半个脑袋时不时蹭到夏油桌上。他便轻手轻脚地帮忙扶着,以免五条睡歪到地上酿成惨案。
从不好好听课的漂亮学霸——五条很受女生欢迎,夏油亦然。作为姑娘们青睐的对象,夏油总是处理得十分得体,既不得罪别人,也不留下任何负面印象。他认为五条也必然不会被这些“杂念”绊住脚步,因此从不担心,只在偶尔撞见某些表白场面时皱皱眉,按捺住一丝可疑的烦躁。
他从不深究,放任自流,只当现下拥有的一切皆为完满。
这天放学,五条在东一街的零食店里买了根冰棍,边走边啃。
夕阳烧得正旺,连绵几片云都红得饱满,在天空中铺连成一条赤色绫罗,从西延展到东。夏油左眼皮跳了几下,心头莫名其妙地漫上一股不安。
“你待会儿还要去芯片馆吗?”他忍不住问。
五条:“去啊。”
他舔了一口冰棍,舌尖嫣红得刺眼,夏油烫着般迅速移开视线。
“哦,”他含糊道,“那你……注意安全。”
五条诧异:“怎么了?那可是市中心啊市中心,跟五区西部只隔着一条街,能发生什么事?”
夏油毫无根据,也觉得自己有点奇怪,生硬地换了个话题:“行吧。宏树很快就要回来了,上次那封信记得给他看。”
话毕,他自己也觉得尴尬,索性挥挥手跟五条告别,坐上了返回东七街的电车。
橙黄色的晚风迎面拂过,夏油看着五条瘦削的背影,心脏不受控制地跳歪了。他几乎要叫住五条,话没出口又觉得自己实在离谱,只能竭力撇开思绪,不再想他。
打开家门,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木制家具陈旧的气味与经年累月的油烟味混杂着倾泻而出,灰尘在阳光下飞得到处都是。
一切正常。夏油缓缓呼出一口气,混乱的心绪总算恢复平静。
他回到房间,拿出教材复习,尽力忽视那种坐立难安的急迫感。或许只是没休息好,他告诉自己,今晚必须得好好睡觉,不然迟早要心动过速。
台灯明亮,窗外透进苍黄的光,一切都显得格外静谧。
这几年他们个头蹿得飞快,宏树不得不把两套桌椅都重新定制一遍,才能勉强塞进人高马大的男孩们。夏油不知不觉走了神,指腹摩挲着桌脚处的接驳,又想起五条悟自信满满的“我一定比你高”。
他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意。
——直到大地突然开始震动,机械运转的咆哮从远处传来,脚下牢固的根基剧烈颤抖。
“今天是换气期来着,”夏油试图安抚自己一惊一乍的心跳,“估计到点了吧。”
五区西半部缓缓抬升,再次高悬半空。泥渣混合着土层往下掉,轰鸣震碎笼罩在黄昏街道中的宁静。
违和感。
夏油紧紧蹙眉,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笔。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违和感强烈到他无法忽视。
究竟是什么……!
“警报——!警报——!监测到低阶翼科幻想种入侵,东四街至东一街戒严,驻守部队全体出动!”
气象塔刺耳嘹亮的广播划破天际,直刺耳膜。
夏油怔住,大脑一片空白。
“警报——!警报——!监测到低阶翼科幻想种入侵,请五区居民留在室内,等候进一步指示!”
警铃还在响,不再有冬季时的舒缓尾音,转而短促尖利,高频得令人耳鸣。幻想种入侵——这是人类赤手空拳绝对无法抵御的敌人,每年兵团巡防都必定有三成人员牺牲。背生双翼的幻想种是唯一能够侵入铁城墙的敌人,而五区位于最外层,无论何等袭击发生,都必定首当其冲!
夏油回过神时,东七街已经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他背着装满驱动铠的包发足狂奔,满脑子只剩下身处东一街的五条。大地没有停止震颤,而在机械劳作的噪音之外,还夹杂着悲鸣、呼救与哭喊,城市上空不断升起黑烟,建筑物倒塌的巨响不绝于耳。
美菜子的办公室位于东九街、宏树在外地出差,他们都远离危机。只有五条悟——五条悟他妈的在最危险的地方!
他将一切抛诸脑后,只凭本能驱使双腿。肺里吸入过量空气,胀痛感从肋骨深处传来,每根神经都争先恐后地尖叫,肌肉撕裂似的痛。
路边停着一辆摩托,车主正要插钥匙打火。夏油一把抢过车钥匙,踩紧油门飞驰而出,把惊魂不定的车主甩在原地。
悟那么聪明,绝对不会出事的。夏油一遍遍对自己说,心跳快得几乎炸开。摩托风驰电掣,随着东一街越来越近,眼前所见也愈发骇人:脚下全是断裂的砖瓦、残垣断壁遍布四周、熊熊烈火吞没了小半条街。惨叫、尖锐的警笛和驱动铠炮火沉重的轰击声不绝于耳。
“这里不能过!”有人一把截住摩托,严肃喝令:“前方是封锁地带,速速返回!”
夏油挣扎着从混沌中找回理智,看见一队警官用重盾组成障碍,拦在车轮前方。
“我在找人,”他咬紧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让开,我自会承担后果。”
警官还没来得及回话,天空突然传来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嘶鸣——一头翼展足百米的庞然大物即将腾空飞起,腹部布满山丘似的瘤子,与禽类相仿的利爪中禁锢着十来个人。
“射击!”
驱动炮应声而动,火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嵌入幻想种背部,短暂延迟后轰然炸裂!深蓝的血液四处迸射,幻想种哀嚎一声,挥动翅膀向前跌去,连环撞塌了三栋大楼。待命的救援队立刻上前解救被困人类,训练有素地把他们引导到安全场所。
夏油竭力眺望,试图在惊慌奔逃的人群中寻找五条。楼宇倒塌扬起的飞灰遮天蔽日,一切都蒙在铁灰色的雾气中,哪里都找不到那抹熟悉的银白。
陡然间,受伤的幻想种再度振翅,嘶鸣着离开地面!它的动作已十分迟缓,方才发射的弹药正好命中背部要害,伤势只会随时间持续扩大;谁知这巨鸟却违反常理地掀起飓风,拖着一身血飞上半空,即将甩尾加速……
刹那间,夏油看到亮光一闪而逝,隐没在幻想种始终紧扣的左爪中。他怀揣着高高悬起的心脏仔细看去,只见左爪指缝间隐约透出几缕银发,勾命似的瞬间夺走了他的全部呼吸。
“住手。”他嗓音嘶哑,近乎喃喃自语:“住手!”
油门被狠狠一脚猛踩到底,摩托怒吼着碾过路障,风驰电掣朝幻想种冲去!警官根本没反应过来,正面压制队已经再度下达指令:“第二轮,射击!”
万弹齐发,全数瞄准幻想种腿部肌腱。短短几秒内飞出数百米的幻想种被势不可挡的炮弹击坠,躯体瞬间僵直,血浆喷洒而出。
驱车死死追赶的夏油却只看到五条从高空坠落,像个脆弱不堪的破布娃娃,身上落满染血羽翼。快于思考,他猛然弃车起跳,不管不顾地伸长手臂,竭尽全力触碰少年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