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少年时曾读过一诗,“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这句诗她一向不喜,觉得顿失英气;直至今日,她才觉出透彻心肺的悲伤。这些少年,他们是谁家的儿郎,又是哪位姑娘的情郎?当日一走,彼此可知是永别?魂兮魂兮,可回故里探望故人?他们的躯体早不知所在,只余牌位静静地立在这儿,他们不比凌烟阁列位功臣,虽失了性命,却有犒赏可以让亲人受益,于他们仅余一点荣誉,可在清明寒食节与中元节享受一点烟火。
池鹿鸣正沉浸在伤感中,忽闻有人进来,她转头一看,竟是宝庆王。池鹿鸣暗自奇道,他怎么会在这里?去岁中元节,听说他酩酊大醉,闯入景元殿,抓着皇帝大闹了一通,皇帝被他追得无处可逃,最后躲入后宫,在谢贵妃宫中至次日方出,很是狼狈。
宝庆王今日一身玄衣,神情冷漠。他也未想到在此处碰到人,亦略为吃惊。待看清是池鹿鸣后,他哼了一声,惯常嘲笑她:“宫中可是没人了,竟派了你来!”确是可笑,一位大祥的贵女却以大祈女官身份来祭奠攻打了大祥、建立大祈朝的将士!
池鹿鸣自知身份尴尬,更不敢在今日触他霉头,只向他行礼,不敢答话。
宝庆王坦然受了她一礼,继续嘲道:“哦,忘了,池司簿荣升池尚功了,故而来此。”池鹿鸣忙道:“不敢。”
宝庆王斜着眼睛望了她一眼,道:“就冲你走了这一遭,回宫又该升职了。“
池鹿鸣不甘被他奚落,回嘴道:“份内之事,不敢邀功。“
宝庆王冷笑道:“好一个份内之事,此话他人说也就罢了,对你池鹿鸣来说,那是超脱之事。“
池鹿鸣被他嘲笑卖身求荣,不免有些讪讪的,欲要分辨,然事实似乎确是如此,竟无从自辨。她咬了咬嘴唇,不接他的话,抬眼望向一片牌位,感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宝庆王抬头瞟了她一眼,不再说话。他自行至殿中,沿着一排排灵位默默地看过去。池鹿鸣亦不敢告退,敛住呼吸安静地立着,一动也不敢动。待宝庆王一一走过,复转身又走到池鹿鸣身边,道:“出去罢。”
池鹿鸣见宝庆王此举又甚是礼遇,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到底松了一口气,随他出殿,石阶下一众侍从皆在等待他。池鹿鸣偷偷打量他,忽然觉得今日的他与往日完全不同,他不再风流倜傥,亦不再放浪形骸。她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此刻他虽被众人围绕,但她却能感觉出他透彻入骨的孤仃。
宝庆王正欲下台阶,转身又向池鹿鸣看去,欲以目视告辞。鬼使神差一般,池鹿鸣上前两步,轻声道:“死易生难。”
宝庆王一时没听真切,抬起眉毛问道:“嗯?”
池鹿鸣稍抬高些声调道:“公孙死易,程婴留难。”
宝庆王愣了愣,满不在乎道:“你不必与我解释。”
池鹿鸣见他误以为她是自辨,又恐他误会自己是以屠岸贾比祈元帝,急促道:“不,不是说我,是说你。”此话大为不敬,宝庆王听后却颇为动容,他别过脸去,不愿露出伤心。待过了一会,他平复好情绪,轻声问道:“你现下可回宫?”他其实并无他意,或许只是随意找出一句话来回应她的善意。
池鹿鸣不敢与他同行,道:“请王爷先行,卑职还有事要交割。”宝庆王亦不强求,朝她点点头,自行去了。
不想他走了几步后又返回来,他径直走到她面前来,抬起右手,池鹿鸣不知他是何意,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宝庆王见她如此防备,遂放下手来,对她道:“众生苦,皆不易。”池鹿鸣的心砰砰直跳,她懂他的意思,他也懂她——她知道他的孤独,劝他死者易、生者难;他亦在劝慰她,知她委屈不易。
待宝庆王一行人走后,池鹿鸣许久才回过神来。她其实并无差事了,但她不好紧跟其后即走。她现下左右无事,见众人在折河灯,她正无处安放自己的心,遂跟着折了一盏。
旁边的小道士知她不能留至晚间再放河灯,忙过来搭讪道:“姑姑是要祭祀哪位亲友?”这盏河灯是要做给谁?池鹿鸣被问住了,她只是随兴而致,并无意指。小道士又在一旁殷勤道:“姑姑把名字写上,小道晚间定当代为放了。”
池鹿鸣想了想,拿起笔在灯上画了几笔,并未写字。画完后,她两手托着郑重交给小道:“有劳了。”又掏出一点碎银给他,小道恭敬地接过河灯,坚持不收她的赏银。
至晚间,小道捧着这盏河灯来到河边,仔细点上火,随其他河灯一起放了。河上无数只纸船飘荡,星光零落,随水流去,渐逐成一片。这些河灯都在侧面写有名号,唯有一盏,仅用廖廖几笔线画了一只长颈仙鹤。
☆、不堪肠断思乡处
中秋佳节皇室宗亲照例要聚集宫中庆节,平日皇室的活动,宝庆王视心情偶尔出现,这等阖家团圆之日,宝庆王自是不会出席。天下人皆知他妻儿为大祥的江山捐躯,无人敢强求他,皇帝也不愿(无颜)在此日面对他,连最严谨的礼部与最严苛的言官都不敢以此去挑他的刺。
皇后一向周到细致,每年都要备下两份节礼命人恭敬送去,一份国礼供奉立国后被追封的宝庆王妃与林亲王,一份家礼给宝庆王过节。协理宫务的谢贵妃向皇后建言今年让女官池鹿鸣负责这个差事,皇后会心,立刻允了。
八月十五日,鹿鸣用过朝食,与皇后长秋宫的太监孝公公,一并带着八个小太监领了差事出宫去了。
宝庆王旧府在西城长治街,占地并不大。王府长史竺平之一早就大开府门恭候,这位长史大人在京中以忠诚世故被称道,为人谦和、礼仪周到,为宝庆王弥补了很多皇室面子,颇得宗室称赞。
孝公公向竺平之宣了懿旨,抬上节礼,都是些丝绸、玉器、马蹄金与各处进贡的当季特产之类,并皇家寺庙高僧为先王妃与故林王准备的祭礼。竺平之代宝庆王谢恩,宝庆王每年都因“伤感不适”致“不能”接旨,这是惯例也是常情,大家都不戳破。
竺平之招呼大家喝茶入席,宝庆王府一向出手大方,会备宴招待并厚赏来人。孝公公笑道:“大人,且慢。”又招人另抬上一抬礼品,道:“这是皇后亲手准备的,特请池司记面呈王爷。”竺平之为难,欲要推脱,孝公公握着竺平之的手腕亲热道:“皇后心意,王爷必会受之。大人只管去请示,说是尚宫局池司薄亲送来。”竺平之应下,让人去后院请王爷示下。
池鹿鸣领了这莫名其妙的差事,只打算事事以孝公公为主,自己走个过场就回,没想到皇后还有这一手。她在宫中多年,知服从与慎言才是法宝,面上不显任何异样。
一刻钟后,王府总管平公公亲自来请这位司簿,并自带了王府小厮来抬皇后的特别礼品。平公公在前面引路极是恭谨,鹿鸣目不斜视,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径入后院。
王府是旧日段府,或许是缺了女主人,处处欠精细妥贴。宝庆王“伤感不适”并不全是借口,在这样的佳节,他也的确该伤心。他原是北地一风流名士,从无逐鹿中原之意与从龙之心,他的武夫弟弟从北地趁势起兵,坐收渔翁之利,一举渡江打下了江山,却让他无辜折送了发妻与六岁的稚子,着实令人恼恨。他如今的不羁与无礼,确是有十足的原由与出处,是故皇帝也只得夹起尾巴忍耐他。
伤心人宝庆王着一件青色长袍站在亭子边临风而立,他虽不英俊,但多年诗书在心,自有华贵气质,倒让鹿鸣对他有了新的观感。
鹿鸣上去跪拜见礼,宝庆王今日果然不似往日那般放浪形骸,很是正常,平添了许多王气。他声音平和,让她免礼。
皇后的特别礼品很平常,但的确用心,并不是噱头。一卷她亲手抄写的地藏王经,用的是普通的黄纸,未用黄绸包裹,只是普通的白绸,上署弟媳郑氏,完全依旧日家礼;另有红白月(月饼)、莲藕、板栗、桂花酒等四色家常食物。饶是宝庆王与弟弟再有宿怨,也不得不承认郑氏于家于国都是难得的贤人,再恨也得承她的情。他静了静心气,让平公公将此诚意十足的家礼供奉于皇后曾经的妯娌故王妃及林王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