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内。
暗影中,苏摩望着窗外出神——他早已重生,不再是眼盲之人。此刻却似盲了一般,眸中没有任何光流动。
“禀海皇,”青衣女子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刻的寂静,“昨日吩咐之事,碧已全部办妥。”黑暗里,深碧色的眼睛霍然有了光亮。“是么?”苏摩吐出了两个字,双手抬起,往虚空里只是一伸一握,双手里便出现了十根细细的引线——那些介于“有”和“无”之间的引线闪着微弱的光,穿过窗外通往夜色,消失于不知何处的彼端。
“已然全数办妥。”碧回答,“最后一枚,埋在了伽蓝白塔底下。”只是一握,仿佛便已知道一切,苏摩低低吐出了一口气,长身而起:“好。”
苏摩无言颔首,踏出了日间歇息的客栈。碧随之跟上,低声:“海皇,帝都里尚有一些复国军战士,此去是否要召集人手跟随?”
苏摩站住了身,声音冷淡:“不必。”
他看了看帝都上空的那座高耸入云的伽蓝白塔,仿佛心里也在定夺着一件事,沉吟片刻,忽然回过身:“不过,有一件要事需吩咐你。此事事关重大,你好好记下。”“是。”碧屈膝垂首,“请海皇赐谕。”
听完了口谕,看着海皇将一件东西放入自己的手心,碧全身一震,脸色忽然苍白,抬起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海皇,眼里交错闪过了震惊和恐惧,迟迟无法开口。这个命令,难道是说……
“记住了么?”苏摩低声问,眼里有难得一见的严肃神情。“是,记住了。白塔地宫的事我一定办妥,”碧的手握紧,忽地抬起头来,“但是海皇,无论如何请允许属下跟随您前去!”苏摩摇了摇头:“不必,你若能做好我交代的事情,便已是足够。”
碧怔怔地跪在地上,垂首看着掌心,双肩渐渐发抖。手心里,一颗纯青色的珠子散发着湿润的光泽,流转出万道光芒。“替我将如意珠还给龙神,很抱歉,我并不是它所期待的海皇。”
入夜,宵禁的铁城里空无一人。苏摩站在朱雀大道上,静静凝望着那一条贯穿了整个帝都的中轴线,手心里的引线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那些引线顺着朱雀大道的方向,伸向黑暗的夜色,穿越了密布在帝都上空的重重结界,消失在三重城门外。
苏摩将引线在手指上绕紧,感受着另一端传来的种种对抗性的力量。按照他昨日的吩咐,碧已经潜入帝都,将十戒在结界所设的节点上一一嵌入。如今,只要将力量沿着引线传入,便能一举将九重天从内而外一举破开!他闭上眼睛,十指交错,开始凝聚体内的力量。
天地寂静。寂静中,四周镜湖上渐渐有了潮水涌动的声音,他甚至能听到遥远的七海上风吹浪涌——他呼唤着那种力量,而那种力量随着他的召唤从大海中诞生,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在他体内源源不断的凝聚。普天之下,凡一切有水有血之地,都是属于海皇的领地。
迦楼罗内。
潇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可以自由活动的身体,她被固定在金座上数天时间,整个人都僵硬了。此刻,她只觉得浑身酸麻无比,动弹不得。那些布满她身体、探入她肌肤里面的金针细线,都被撤掉了。
一瞬间,潇闪过了几种心绪。疑问、惊讶、喜悦、甚至还有一丝悲哀……整个迦楼罗似乎也随着她的情绪而变化,微微颤栗起来。怎么会这样?迦楼罗之魂还是存在的?即便没有引线的束缚,她依旧、依旧可以控制这个庞然大物么?
潇尝试驱动着这台机械,她想知道除了意念控制以外,是否还可以驾驭它。就在潇的手刚刚触碰到操作系统之时,就在迦楼罗内部响起一阵细微的轰鸣声之时,转瞬如静音了一般,丧失了所有的动力。
这是……
“不用再试了,你依旧可以控制它。”冷冷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是……是少将的声音……潇撑着扶手起身,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步之遥,她几乎是踉跄到云焕的身边。彼时,云焕正安静地坐在主位之上,双眼紧闭。
“少将,您没事……真的、真的是太好了……”潇喃喃,不知为何竟无法再挪步上前。曾经那样亲密的关系,一对生离死别的恋人,仅几月不见,似乎一切都变了。
无他,她直觉眼前这个戎装的军人似乎与她所熟悉的那个少将不一样了。他的身上,多了一重威严森冷的气息,或许还有什么别的,是她还来不及去感受的。
她清楚得记得,那个让他又敬又爱,视同生父的帝国元帅,是怎么死在他的手里的。那个血腥的场面,让她一度不敢相信是少将亲手所为。后来,她又制止了他对飞廉拔剑……
那个人,还是云焕吗?
就在潇失神的短短数秒间,云焕已自金座起身,缓缓向她走了过来。
潇不知为何,看到起身的他,竟是随着他的前进,后退了几步。
“怎么?害怕我?”云焕的声音冷凝如冰,似在刹那间就冻结了周围的空气。
“不……不是……”就在潇尚未回复完他的问话之时,颊边倏地就是一凉。云焕的手已经覆在了她的侧脸,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不怕?是么?”云焕原本停留在潇脸颊上的手,缓缓移至潇的胸口。“那为何……你的心跳得特别快?”
“我……”潇抬头,注视着眼前的男子。
“为什么整个迦楼罗都在颤栗?”云焕按在潇心脏的手,不轻不重地按了下去。
潇只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眉尖若蹙,却无法逃离。她的背紧紧贴着迦楼罗内舱,就在他的手掌和舱壁之间,无法动弹。
“什么感觉?嗯?”云焕贴近她的身体,近在耳畔轻声询问。潇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承受着他带给自己的压力。
“是不是感觉,快要窒息了?”云焕轻声在潇的耳畔说着,带着一丝魅惑,宛如梦呓。“潇,你知道那一天……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潇瞬间明白了他所指为何。她微微喘息着,尽量控制着自己即将滑落的泪,“少将,那天,我……”
“你怎么了?”云焕单手撑在墙壁上,带着压迫性的气息,俯身逼向身前掌下的女子。二人皆能听闻珍珠落在地面的声音,在如此寂静的夜里,听上去格外清晰。
潇收起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解释,她其实并不清楚该如何应对他的疑问。因为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更无法佐证那些她的疑虑是否为真。她摇头苦笑了一下,紧接着垂眸再不言语。
云焕本以为她会解释,只要她肯说,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愿意去相信。她能够回来,回到他的身边,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携迦楼罗为他而战。他还奢求什么呢?可是,他依旧无法原谅,不知是无法原谅她,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因为苏摩,是么?”云焕原本撑在舱壁上的手,下移至鲛人少女尖细的下颌。他的指尖流连在她的下颌边缘,而后轻轻捏住,再缓缓用力。
“我知道……少将此行,受了很多旁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可是,如果少将不再相信任何人,是不是可以相信潇呢?”她再次抬眸,晶亮的目光是暗夜里唯一的光芒。
就在潇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云焕捏在她下颌的手指微微颤抖着,随即收回。他凝望着眼前的鲛人少女,眸光似穿过她重重心扉,探到她心底最深处。那里幽深如海,难以窥视。
潇对视着眼前人冷俊的眼眸,微笑了一下。然而,那抹温暖的笑容还未全然绽放之际,便凝固在唇边。最后一滴泪仿佛也自他的手指离开后,逡巡在下颌边缘,久久不曾滴落。一缕殷红的血自她苍白的嘴角蔓延,混合着缠绵的泪珠,一起坠落。
云焕清楚地看到,潇的眼里有一丝惊讶和疑惑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理解和释然。再后来,他的影,渐渐消失在她的眸中。
右臂接住渐渐萎顿的女子同时,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左手。掌心一道金芒,兀自还在散发着淋漓而血腥的光。
“潇!!”云焕似是此刻才从混沌中觉醒,抱住眼前的女子厉声唤着。然而,冰冷的血自她胸前正中的伤口汨汨涌出,已浸透了大片浅色的衣衫。
“你在干什么?!”他向着虚空厉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