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是星海云庭纸醉金迷的生活、伽蓝帝都不可一世的贵族、沧流帝国铁血元帅的军靴、前赴后继刺杀她的同族、西荒大漠无休无止的凌辱、清寒冷月下汲水的姐弟、征天军团残酷非人的训练、为她亲手戴上臂章的年轻将领……
还有,还有什么……
尖密细锐的金针在她的颅脑中蔓延,死死锁住她的思维,仿佛要封印她所有的记忆。不,她不能忘,还有很多很多她不想忘记的事——那是她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
含光殿中宁静的岁月、岚茵阁里初开的心意、九嶷途中失火坠落的比翼鸟、梦魇森林温暖的怀抱、镜湖婚仪上的绝望的目光……
“潇,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我是无法再回头看的。所以,我要你在我背后。”
“如果,某一日我遇到了更强的对手,战死了的话,你就自己逃吧。别学那些没脑子的傀儡,非要和那些机器共存亡——那样不值得。”
那时,她刚刚成为他的鲛人,彼此还并不熟悉,他对她提出了要求,同时也考虑到了自己和她可能遇到的以后。
“潇,别让我失去你。”
“一定要等我……”
“你可愿随我,去一趟空寂之山?”
“我们一起回帝都,无论什么样的将来,我们一起……”
只是不知何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已悄然演变若此。她知道,能够得到他的信任,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而她何其幸运,同时得到了他的信任和喜欢。
少将……
原来,所有的一切竟是如此。从未有一刻,她像现在这般如此安心过。那种感觉,是分外可靠的。在御道口外被捉来试验迦楼罗,她是不幸的。祸兮福所倚,庆幸的是,她想起了一切。
然而,她不想再次忘却那些好不容易回忆起来的片段,她很害怕,害怕那些好不容易回忆起来的东西稍纵即逝。她知他身陷囹圄,面临着许是此生最大的危机。可是眼下的她,什么也做不了。或许,她需要等,等待一个契机。但愿,能够来得及救他。
巫谢再次出现,是在翌日的清晨。当他看到脑部接入也堪称完美之时,就算平日里一贯淡漠的他,激动和喜悦也是溢于言表。
就在巫谢沉迷于这项伟大的作品之际,传来一句女声:“距离迦楼罗真正投入战斗,应该还差一段距离吧。”
谁?谁在说话?
舱室内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巫谢定睛看去,却不见金座上的女子嘴唇有任何开阖。
“如你所见,迦楼罗研制成功了。”他还记得,冶胄在他完成心脑接入后,对他说过的话。是的,成功了,他们成功了。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鲛人女子,居然还保留着强大的自我意识——这又是一种怎样的力量,让她能够与如此强大的机械对抗?
倾诉
巫谢欣喜于迦楼罗终于有了灵魂,却又惊讶于被固定在金座上的鲛人依旧保留着独立的意识。那么,这到底是否算是与迦楼罗彻底*合*体*呢?
“你刚刚……说什么?”巫谢这才从极度的欢喜中回过神来,试探性地对着金座上的鲛人女子道:“你……还能思考?”
“纵然我是海国人,能够感受神祇的心意。然而,没有如意珠,迦楼罗还是没有起飞的动力。”整个迦楼罗都在回应着白衣男子的问话。
“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办法?”鬼使神差般的,连巫谢自己都没有想到会对自己的试验品,问出这样的话。
“你也看到了,我已经实现了与迦楼罗的*合*体*,成为了迦楼罗之魂。”潇冷而稳地说着,其实她对机械的设计和制造并不是非常了解,然而抱着一试的态度,她极力压制着心里的忐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着:“我一人之力,无法让它成功起飞。我只能尝试去操纵它,而迦楼罗所需要的,是真正的力量。”
“到底是什么,什么样的力量?”巫谢随着潇的陈述继续发问。
“能够感应迦楼罗之魂,并且能够熟练操控它之人。”
“没有这样的人。”巫谢一口否定。
“呵……”潇轻轻笑道,“既然没有,恐怕阁下就要再多费些心力了。至于迦楼罗何时可以让你们见识到想象中的战斗力,并非你我所能预见。不知道那些埋于暗处的敌人们,等不等得起……”
巫谢心里也清楚,潇口中之人所指只有云焕。只是他身在囹圄,就算有一日被赦免*出*狱*,也不过是个废人,怎能让迦楼罗翱翔于九天之上?
“那是你心甘情愿为其效力之人。只是云焕,我没有那个能力让他进入迦楼罗。”
潇轻笑,“也可以不是云少将。不过是我与云少将搭档的时日久了,彼此了解。会为帝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至少不用重新磨合训练……”
巫谢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离开的。是的,迦楼罗起飞动力的问题,也是他一直考虑的难题。原本,云焕的任务就是去西荒寻找如意珠,谁知他又因寻回假如意珠而下狱。而后,他又遇到了属于他的鲛人,与迦楼罗合体,成为迦楼罗之魂,让他的实验得以成功。这世事因果,当真有如此密切的联系?那么,日后迦楼罗赖以飞行的动力,难道真的是……
解铃还须系铃人。
帝都的夜降临了,工匠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铁城寂无人声,只有迦楼罗静静停栖在一望无际的石坪上,金色的双翅上披着月光,寒冷而孤寂。
舱室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声,只有什么东西簌簌落下的声音。
“少将……”空无一人的舱室内,有模糊的低语响起,宛如一缕残魂在夜里游荡,发出声声凄楚而绝望的低吟:“只要能救他,无论怎样都……”
无数的珍珠在黑暗里滚落地面,一粒一粒如同星辰般闪烁。
随着金座上女子的低语,整个迦楼罗发出了一阵阵的颤抖,仿佛一颗心脏,因疼痛在一点一点绞紧。在那样强烈的念力之下,巨大的翅膀发出了震动,仿佛是躯壳想回应灵魂里的这种请求,挣扎着想冲上九霄。
然而,无论如何挣扎,迦楼罗还是停在那里一动不能动——没有如意珠作为力量的来源,光靠着傀儡一个人微弱的念力,根本无法让这个可怕的机械真正飞起来。
她原是不喜欢黑夜的,在太多的时间里,它象征了黑暗和孤寂。也是一切见不得光的事情,高频次发生的时间。而她,也不知道何时开始,喜欢上了黑夜。安静,没有人打扰,可以静静地去想,自己想要去想的人。
篝火旁的男孩,捧着盛有滚热水的瓦罐,向着她走过去。他提起瓦罐,将热水沿着桶壁小心地倒入。一边倒,他的姐姐一边试探着水的温度,直到认为足够温暖才让他放下了手。
她的眼睛一瞬间湿润了,诚然她是因为动容。然而由于体内水分的过度缺失,她根本无法流出一滴眼泪。鲛人泪,或许是她在彼时可以作为回报他们对自己的善意和恩情的唯一东西,竟然,竟然都无法实现……
那个男孩的眼睛是冰蓝色的,有着一切沧流冰族该有的特征。然而,他的眼睛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她无法描述那一种感受。在那一刹那,她仿佛是看到了一只被关在笼子里长大的兽——那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那个男孩,那年也不过七八岁。十几年过去了,如今,他已然从一个身份低微的平民,扶摇直上成为帝国的贵胄。
多年后的他们,只能算作是重逢。
那么多年过去了,再见他时,他依然记得她,记得那个西荒沙漠里的鲛人少女。时间和生命对于不同种族来说,是如此不公平的,而人力无以抗衡。
她曾自惭形秽呆在他的身边,与他接触久了,方才发觉他对所爱之人,是极为温暖的,并不像他对外界那么冷酷。
她的回忆里,有太多的苦,都被她刻意去封存了。她只记得和他之间,那有限的甜,亦可被放大数倍。
潇在被她放大数倍的回忆里,安静地睡去了。颊边依旧残留着泪痕,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
一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慢慢接近了金色的头盔。迦楼罗已经完成了合体,一旦找到了可以替代如意珠的动力源,它将飞翔于云荒大陆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