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不算是我的主子。”犹豫了一会,苏徽缓缓说道:“但就像你猜的那样,她确实对我很好。我在她身边经常会有一些任性的举动,而她也从不计较。”
“真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嘉禾微笑着说道。
“宽宏大量倒也不算。”苏徽摇头,“她有时候心眼小的不得了,偶尔在小事上罪了她,她也锱铢必较。我在她身边可以胡乱说话、不守礼节是因为……她有自信能够护得住我。只要我不是犯下什么大的错事,不管做了什么都不用害怕。”
嘉禾静静的听着,淡淡的笑。
“真想让你们认识一下。”苏徽叹息道:“她这人又骄傲又固执,可我很喜欢她,她明亮的就像是天上的太阳。”
“恐怕是没有机会了。”二十五岁的嘉禾并不知道苏徽说的人是谁,她用一种略微遗憾的口吻说:“我大概是不能离开这万寿宫了。”
“你还记得你十六七岁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吗?”苏徽突然问了她这样一句话。
这算是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嘉禾迟疑了一下,答:“我忘了。”
“忘了?”这个答案让苏徽很是不满意。
“天上每日都有云雾盘踞,散去之后便是散了,何曾见它们重新聚拢过?”她指着窗外懒懒的说道:“我过去的一生,便如同这云雾一样,风一吹,了无痕迹。至于云团过去是什么模样,半点也不重要了。”
“至于你说的什么甘心不甘心——”她俯身,在苏徽耳畔轻轻说:“我甘心。今日我这番模样,是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好了的。我接受。”
“接受?”
“佛家说因果循环,我认清了我的因,自然明白我该有什么样的果,我现在只好奇我的果又将成为谁的因,造就出怎样的未来。”她说着苏徽听不懂的话。
新帝在盛怒之中走进了万寿宫主殿。
董杏枝奉上了茶盏,他不耐烦的一掌打翻,茶水溅到了董杏枝的手上,她疼得下意识皱眉,新帝看着她这幅模样反倒是笑了,恶狠狠的,黝黑干瘦的脸上透出些许狰狞,“让你的主子滚过来为朕奉茶!朕是皇帝,难道还吃不得她一碗茶了吗?”
“吃不得。”冷冷的女声忽然从窗外传来,接着嘉禾走入殿内。
在看见新帝的时候,她并不行礼,十余年来身为上位者所养成的贵气镌刻于举手投足之间,她站在新帝跟前,哪怕一身朴陋的素服,也远比新帝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皇帝。
“你——”新帝无法容忍自己被如此挑衅,恶狠狠的指着她,恨不得当场就命人将她拖下去给她点颜色看看——他也是在做了皇帝之后才知道宫中原来有这样多的刑罚,凡是不服从他的,都可以通过武力做手段来使人屈服。
庸碌的乡下小子突然掌握了至高的生杀大权,他迫不及待的就想要运用、想要炫耀,就好比是一个暴富的人在得到钱后会去尝试花天酒地的滋味。
“我奉的茶陛下只要敢接,那我无话可说,陛下想杀了我,也大可以命人直接动手。”嘉禾满不在乎的一步步走近这个男人,“好好享受你为数不多的得意日子吧,你很快就会和变得和我一样。”
“你要造反!”新帝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是断了,“你果然是要造反,来人——”
有人上前,但没有理会嘉禾,而是对新帝说:“陛下,孝道不可废。”
第111章 、四章
让新帝住嘴的是个宦官。
这人是谁嘉禾并不认识,不止是他,所有站在新帝身边的宦官,嘉禾统统不认识。
在她被废之后,统领女官的六局一司被直接废除,由宦官操控着的二十四监则迎来了一次大换血,现在上位的,都是新面孔。
嘉禾瞥了眼方才开口说话的宦官,他的服色为朱红,应是二十四司掌事的太监,他让新帝对嘉禾客气些,倒也未必是为嘉禾在鸣不平,主要还是为了维护新帝的形象。皇帝出行,身边动辄就有几百人跟随,今日他在万寿宫中言语粗俗,甚至胆敢诅咒太皇太后,那么明日这件事说不定就会远远的传出去,成为天下人非议新帝的话柄,甚至还有可能被史官记下,叫万世唾弃。
新帝对身边的宦官表露出了很是敬重的模样,那人让他不要再对嘉禾无礼,新帝于是连忙收敛了满脸的怒色,低眉站立着,倒似是乡下私塾中等待先生训斥的童生。
看着这样的新帝,嘉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新帝涨红了脸瞪着嘉禾,他因嘉禾笑中的嘲弄而恼怒,却又顾忌着身边站着的宦官,不敢多话。
“陛下读过我朝.太.祖的起居注了么?”嘉禾忽然问道。
“不、不曾。”大字不识一个的新帝窘迫的回答。
“那陛下是否知道我朝每年税收几成、财赋多少、兵甲何数、民户几何?”仿佛是要故意让新皇帝难堪似的,嘉禾又紧跟着问。
新帝恼羞成怒,然而他的见识并不足以让他在这种情况下找到能够反驳嘉禾的话语。
“陛下明白该如何御下么?知道何为帝王心术么?懂得制衡之道么?”
新帝懊恼的摔了一个瓷杯,用尖锐的声响迫使嘉禾停住了这一连串的诘问。
“你——”他用手指着嘉禾,气得大口的喘着粗气,“这些我不懂,你懂!哈,可那又怎么样?现在做了皇帝的人是我!”
“对,现在做了皇帝的人是你,可如果你什么都不懂,你很快就会和我一个样。”嘉禾含着讥诮的笑,一步步的逼近新帝,“一样凄惨的被废黜,什么都没有。”
新帝瞪着她,最恐惧的事情被她轻描淡写的说出口,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结。
“长公主。”这时那名宦官又挡在了嘉禾与新帝之间,“长公主慎言。”
嘉禾不是新帝,反手就给了这个宦官一巴掌。
“穿着绣有龙蛇的锦袍,还真讲自己当成个大人物了。”她冷冷的说道,声音中连愤怒都没有,只有全然的不屑一顾,“你,还有你们——”她指着殿内所有的宦官,“不过是我周家的家奴,主子说话,轮得到你们来插嘴?”
方才看起来气度不凡的宦官被嘉禾一巴掌打得跌坐在地,半天没回过神来,而其余的宦官此时也仿佛一个个都哑巴了似的,不敢再出声。
他们面前的这个女人流着太.祖的血,执掌了十余年的天下大权,就算现在换下了龙袍低眉顺目,却也曾是让无数人跪拜臣服的至尊,余威犹在,甚至比起眼下的新君更能让人敬畏。
新帝目瞪口呆,他来到帝都之后,只觉得人人都高贵,就连内臣们也一个个举止文雅得有如戏文中的公卿,他只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比他要有主意有见识,也就从没想过要反抗他们,可是现在那些穿着华服,头戴乌纱的内臣们低着头唯唯诺诺得不敢应声,方才还如同师长一般给予了他训诫与警告的邵公公被一巴掌打得摔在地上之后,愣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像是一条被吓坏了的狗。
嘉禾绕开邵公公走向新帝,新帝瑟缩了一下,然而嘉禾伸手,却只是为他整理了一下头上歪了的善翼冠。
“做了皇帝,至少该有皇帝的样子。”她说。
这一刻她说话的口吻忽然变得平和亲切了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慈蔼的长辈。不对,她原本就是新帝的长辈,是他的姑母。
“你我同样姓周,荣辱与共,用俗语来说,便是一根藤上的蚂蚱。既然这皇位到了你的手上,那你就做个好皇帝,不要让我失望。”
新帝呆呆的看着她,嘴唇翕合了几下。
“去吧。”嘉禾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万寿宫这里胡搅蛮缠只是浪费时间,回到你的乾清宫去,去学着该怎么做一个皇帝。”
“要怎么学?”新帝急忙问道。
这样的问题他原是不该也不会去问眼前这个女人的,周嘉禾是什么人?是失去了皇位的惨败者,是他眼中毫无见识的女人。可是此刻当嘉禾转身要走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往前追了两步。
“陛下!”这时瘫倒在地的邵公公终于找回了神智,他哆嗦着抓住了新帝的袍角,拽着他的腿爬了起来,“陛下、陛下,咱们该回去了。内阁的几位阁老还等着陛下呢。陛下一会还要听学士们讲课呢,回去吧,陛下——”
这些人害怕新帝与嘉禾有过多的交流,害怕这个乡下来的傻小子会从自己的姑母那里学到他不应该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