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是山,山下有北夏驻军把守,怕是容易被发现。”李素月想了想,“是那儿有什么不对劲?”她们离开了几天,雪才止住,情势定然有变化。
卢尽花以鞭指着北侧,“咱们离开时还能远远瞧见北夏兵马,这会儿不见个鬼影。”再指着镇戎军场站外的巡逻马队,“人数多了四倍,小畜生怕是得手了,又要防着北夏人气急败坏来反扑。”卢尽花笑看着徒儿,“你先回吧,你不想小畜生,她却会想你。”
李素月涨红了脸,“我……和阿鹭就是普通朋友。”
腰间的酒袋子忽然被卢尽花取下,“这个给我了,是是,普通。那你先回去将信儿带给小畜生。我一个时辰后就回来。”
说罢就转头策马离开。李素月绸缪了片刻,还是毅然跟上卢尽花。
马儿上不了山,卢尽花绕到陡峭的南边小路匍匐爬山。后面窸窸窣窣传来了声音,她低头一看只能骂了声,“你偏要跟来作甚?”
“不放心师傅。”李素月是个倔强人儿。
“你不放心我?我还怕你拖我后腿呢。”卢尽花的手指陷入雪泥中的草根,土中清香的气息传到她冻红的鼻端,她将脸埋在雪上,用冰凉压制着心中忐忑。
李素月攀到她身边向卢尽花伸手,“师傅,还有十来丈,加把力。”
卢尽花高挺的鼻尖没入雪花,“等会。”她只是想听听这座山里有没有动静。小时候听老人说“山鬼”,说每座山里都有这么个鬼怪,专伺大雪封山时出来害人。
“君思我兮不得闲,君思我兮然疑作。”卢尽花后来被人教了首《九歌·山鬼》又对山鬼改观,可直到今天只记得两句。她念出来后,心口忽然沉沉一痛,又像是经年的冰块才见天日,挥散出的寒气直冲喉咙。
卢尽花抓住李素月的手,“月娘,你带我上去。”她的力气显然被抽干。
李素月一手搂住卢尽花的腰身,一手攀折草藤,“师傅,没事,很快就到。”她快到顶时,卢尽花也恢复了力气,两人携手用力窜出狭壁到了山顶。
头顶积雪簌簌掉落,卢尽花看着山间杳杳小道,偶尔只能听到几声鸦鸣。她茫然看了四周,“我记得在西南角。”可此时西南角亦被白雪覆盖。
“她……的墓。”卢尽花竭力对李素月笑了,“你认得吗?你带路吧。”
李素月这才知道她来此处的用意是祭拜白芷,她来过数次自然记得。绕过一小片楸树林,两人踩着深厚的积雪再行片刻终于到了。
白芷的墓地选择偏高处,可也被雪埋了一尺。墓碑下方的“白氏之墓”被遮住,只余上方的“先慈云门”。
卢尽花的眼内似空了,她手贴坟冢围着墓地走了两圈才不敢相信地抬头问李素月,“真是她?”
李素月点头,“神道碑拖了好几年还没装上,就遇到了沙海兵败。”
“哦。”卢尽花手已经麻了,她走到墓碑前用袖子扫积雪,李素月也要帮忙被她挡住,“我来。”
等“白氏”两字露出后她才坐在碑前,半晌后拿出从徒弟那儿顺来的酒袋子打开,先洒了一圈,自己又饮了几口。
李素月站在她身后忽然懂了,看起来对白芷时常刻薄两句的师傅,此时精气神像被这座坟冢吸光,她心头最在意的终却是白芷。她低头抚摸着墓碑,语气恹恹的,“这墓碑上写得不好,什么先慈,什么云门,都是废话。她是白芷就够了。”
又坐了不知多久,卢尽花忽然走到坟冢那端和之并躺,翻身又听了地下,俏眉扬起喃喃道,“真没一点点动静。”说罢起身喊李素月,“走吧。”
刚走了几步,鸦鸣声尖厉划过天空,雪花又沸沸扬扬起来。卢尽花回头,“怨我了?”她温柔的语气要融化雪花,“得空我多来陪陪你成吗?”
李素月陪着卢尽花下山,两人沉默地滑坡,牵马,上马后行了一里路,卢尽花似乎脑后长眼,看见她欲言又止。
“当初说她病逝,我是不信的。这些年我都不信,总觉得她躲在哪儿了。她夜间奔袭几十里、两天两夜不合眼都能打战,这样的人怎会生病?”卢尽花冰凉的脸颊被一道热流凝住,她仰头吸气,“我不来坟前看她,那她就没死,其实就想糊弄下自己罢了。”她回头看着徒弟,“今天却不想骗自己了。糊弄了这么些年,我想给我和她一个清楚。”
她顿了顿,说出压在心头数年的实话,“我卢尽花这辈子就喜欢过白芷。”
李素月方才懂了她为何不爱吃药治病,不拿自己这副身体当回事。她早就抱着死心,守着活志罢了。也许师傅想过死了就能和山鬼结伴。
两人又行了会儿,她吐出口气,肺内翻腾火热了起来,话没能说下去就软身翻掉了马背。
“小贼,我看你有几分本事,打家劫舍算埋没了你。跟着姐姐,我就教你行军布阵、审时度势,也教你霰雪枪法。”白芷的声音似乎萦绕在耳边,卢尽花在雪地里翻过身,对着空中的千里黄云和急骤的雪长叹了声,“教教我做鬼也好。”
她闭上眼想休息会儿,被李素月焦急地抱在怀里唤着。
卢尽花睁眼摸了摸李素月的头,“没事,我就是累了。师傅再没出息,也不会在这紧要关头失手,扶我起来。”
她奋力重回了马上,李素月不敢让她快骑,师徒二人在苍茫天地间缓缓而行。
前方一队战马呼啸而来,两人定睛,却见为首的是云白鹭。她烧了李继俨部大半粮草辎重,昨儿又袭击了阵脚大乱的敌军右翼。听人报看到卢尽花和李素月在场站外掉头向西南后就心生担忧,带兵赶来时就碰到了她们。
她脸上一扫往日的缱绻风流气,驰骋驭马、腰挂弓箭的犷放模样这才像极了边塞出身的女儿。
李素月和卢尽花同时勒马,云白鹭马上挥手,“花娘,月娘——”
还有十余步时云白鹭也停下,眼睛深深扫了李素月后才看着卢尽花,手指着南边沙海,“锦王杀了李继俨,人头正挂在城楼上。为防敌军气性突袭报复,今夜我还要去冲阵扰他后方。”
卢尽花看着她欣慰地笑了,“好,好。”
云白鹭又注视回李素月,“月娘……回了?”无数句问候只能化作一句无用的客套。
李素月无可奈何,“嗯”了声。
云白鹭已经赶马至身侧,看到她那张藏着期待和欢喜的脸,李素月的心竟又软了下去。她不喜欢自己这会儿心里一头热、脑门里一头冷的感觉。手里被塞进个发烫的铜汤婆子,云白鹭凑过来,双眼炯炯有神,语气又黏糊羞涩,“我算着这两天你日子该到了,别在外着了寒气。”
李素月脸红到耳根,将汤婆子悄然收到腹前。想到师傅说的“给一个清楚”,她咬了牙关,下定决心也要说个清楚,可心里又被这念头戳得一麻。
做寡妇尚可理直气壮,可女儿私情就如此磨人。怪不得师傅快十年才能下定决心了断阴阳间。李素月只能快马加鞭,远离了些云白鹭。
第63章
沙海城被围的几日,城内从短暂的惊恐转为过分的自信:当年云放江是入赘的白家女婿,他守沙海时朝廷扣扣搜搜不愿意加钱给兵也就算了。眼下坐镇城中的是那位锦王殿下,满天下谁不知道她亲哥日后必继大统?朝廷肯定会派兵星夜赶来。
在没等到援军时人们又开始惧乱,城里流言飞起:北夏人想要锦王出嫁和亲,援军又被大雪困住。
虽然还没到缺粮少衣的时候,然而年关能不能在这种窘境下渡过都难说。正当人言越发泛滥时,三州安抚使、锦王赵宜芳下令城内恢复买卖营生。锦王甚至亲自到石头巷喝了碗骨头羹。
生计放开,人们试探性地从家里走出后就会三三俩俩聚在一起,各路消息真真假假都捉摸不透。可城楼上挂着的那颗人头是真的——五百士兵包围了北夏客馆,里面人都被射成了筛子。那天都转运使和承宣使从锦王府外不顾体面地弃马而奔想要劝阻,赶到场时已经迟了。
锦王府的人收尸,两位大人脸色铁青地再奔到城楼。对着锦王数道了一堆不斩来使、从长计议后,王府的亲卫已经送来了假使节李继俨的人头,锦王瞄了眼,“挂上。”
两位大人又嚎喊“三思”,说万万不可激怒敌军。当封锁消息,和谈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