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想到的是,这只是被遗弃的开始。
大梁繁华温柔,即使是一些边陲城镇,都与草原全然不同。
他以前与母亲也去过大梁的一些边陲城镇,但这次进来,他的身份却完全不一样。
才入大梁的第一道边关。
他的马车便剧烈抖动了一下。
阿古拉与他掀开帘子往外看。
还未看到日光,便觉得眼前一黑。
阿古拉挡在他身前,却有血迹从他的额头渗下。
“狗东戎人。”那是个与他差不多年岁的孩童,他眯了眼,他看他有些眼熟。
沈徵以前随母亲常去榷场买烟花,这个孩子是那个卖烟花大伯的孙子。
他记得他还送他过母亲做的马奶糕,对方回赠了他的母亲做的枣花糕。
枣花糕好看,他一直不舍得吃,放到后来,糕点便坏了。
他便再也不知道,那盒糕点究竟是什么味道。
可如今,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童眼里,燃烧的只剩下刻骨的恨意。
他愣神间,紧接着,铺天盖地的东西都朝他扔掷而来。
“畜生,去死吧。”
“狗东戎人,滚出去啊。”
“腌臜东西,滚出大梁。”
“还有脸来,滚啊,滚。”
母亲以前常教他大梁话,大梁话声线温雅,声调变幻细腻,他很喜欢听母亲说话。
阿古拉便很不喜欢,常听着不耐便跑出帐篷去玩耍。
他从不知道,在母亲口里不疾不徐的声音,到了另一些人嘴里,便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甚至很多人,他从未见过他们,但他们却用恶毒的言语驱赶他。
东戎以他为耻,厌弃嫌恶。
大梁见他深恶痛绝,趋之若鹜。
自那时起,他对人的记忆便只剩这些丑陋厌恶的嘴脸。
他被拉扯在人性的极端里,久久不得挣脱。
即使之后他不断成长,试图努力寻求事情的本源,可他却绝望的发现,这些厌恶却是他无可指摘的,理所当然要承受的痛苦。
只是年岁渐长,他似乎愈发掩饰地好。
唯有手中笔墨要落之于人物,那笔杆便似有千金之坠。
无论是行吟,呼啸,还是吟诵,抚琴……
这些臆想中的脸最后都会成为狰狞的面容,嘶哑的声音朝他不停怒吼。
刚开始的时候沈徵还试图挣扎,但到如今他已经任由这份不可控情绪主宰身体。
少年颓唐地把那毫锥推至一旁,微垂下了头。
外头熙攘,画学生们交谈声不止,但这一牖之内,却关着另一个寂空的世界。
书案上的绢布上,独独只有一点淡墨,顺着绢的呼吸肌理,浅淡渗开一点。
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要克服,心里的那道枷锁,时时刻刻锁着他筋脉,将他禁锢在那段记忆里。
“画不出?”沈徵抬头,崔成只是冷然地扫了眼他空白的绢,了然问道。
“回博士,我···”沈徵欲倾诉什么。
“莫要因为官家的赏识,便忘了自己的短处。”崔成并不等沈徵回话,“时间到了。”
“是,博士。”沈徵默了默,站起身,对着崔成一揖。
他走至门槛出,手才触到门牖。
“你说过绘者应师于心,你是东戎人,自然心不在大梁,画不好梁人行吟,不妨试试你们东戎人行吟。”
崔成的声音不缓不急,他在予他意见。
可崔成的意见,是另一把不断递进的尖刀朝血肉里生长。
沈徵手抵在户牖间,阖了阖眼。
“学生并不是····”
他话未曾说完。
门被呼啦一声推开。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阿徵提到过自己画不好人物,还有人记得咩?
这一章是解释。
☆、请客
迎面是一张少女明媚的面容,她背着光,还携着风声。
少女一把拉过他的衣袖:“阿徵,考试结束了还呆着做啥,咱们赶紧出去吃酒好庆祝庆祝。”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作答。
就被扯着朝前狂奔。
他最后只听见崔成怒气冲冲的一声:“崔蓁!”
但这声怒吼,很快与疾风一起消散于远处。
“快···快···快跑····”少女在前头大喘着气。
“别让我那便宜····便宜老爹····追···追上了。”
她头上固发的玉簪子随着身体的奔跑起落,像是冬日里最难得的一抹绿色,尽兴又嚣张。
与这个严寒作着不服输的抗争。
方才的种种,一瞬便烟消云散。
“子生,刘松远!”少女在街角处朝着前头站着的一对少年招手,“人我带出来了,刘老板你赶紧的的,请客!”
少女松开拉着沈徵的衣袖的手,扶着腰大喘气,但还不忘指着刘松远:“快···快···今天矾楼···最好的,都给我···给我上上来。”
刘松远桃花眼瞥了眼沈徵,眼神意味深长,眼波流转间像是品出了别的味道。
沈徵此刻正低着头看着气喘吁吁的少女。
少年眼睛里初初有些懵懂,随后微不可查地弯起了弧度,将清澈的眼眸拥出一个好看的月泉形状,正倒映着身前少女的倩影。
刘松远弯了弯唇,支起一侧发愣的夏椿,一挥衣袖,大踏步朝前行去。
解别人的事,他总是能看得最为分明。
***
“王祁今岁又是画作第一。”人群里有人叹道。
“可不是年年如此,你以为人家右班殿直的官职是白授的嘛?”
“那倒也有道理,总之,咱们东厢的人得了第一,就是件好事情。”
“放心,西厢那里的,再怎么画,也不过是些没什么文化的市井人,只会依葫芦画瓢,能有什么出息?”有人嘲讽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最近那东戎蛮子可是颇得官家欣赏,如今枢密院的壁画都由他负责,怎么这次考试没让他得第一?我看看···哎?才第五名啊。”
“咱们博士最讨厌自以为是之人,他得第五也不奇怪。”说这句话的人是东厢的柳适之,平日里见西厢的画学生们,也是最没好脸色的一个,“他素来画不好人物,就这成绩,已经是不错了。”
众人又应和称是。
崔蓁无所顾忌地站在诸位画学生身后,她是画院旁听生,成绩不会出现在公示栏上,自然也不用担忧什么排名。
那张记了考试成绩的宣纸她只能窥到一角,但那些说着风凉话的人她已经一个个记在心里。
“柳适之,你得了第几啊?”崔蓁清了清嗓音,在身后懒洋洋发声。
“我···”柳适之听闻,方想转过身争辩。
见正抱臂斜眼睨着他的崔蓁,他本来还上扬的脾气稍稍平了些:“我得第几,为什么要告诉你?”
“怕是名次不行,不好意思说罢。”崔蓁歪头笑道,“最好口舌者,实则万事最为不顺,想来这话诚不欺我。”
“谁!谁说的这句话!谁!”柳适之脸一红,声音有些结巴,“等等,你说谁好口舌呢!”
“我爹咯。”崔蓁摊开手,坦然道。
柳适之的脸色顿时铁青,他方想张口反驳。
崔蓁却把双手往后一合,她也懒得再理,施施然朝外走去。
“崔蓁,崔蓁,今日开始便不用上课了,我和薛祐义他们几个准备去矾楼吃酒,你要不要一起去?”身后郭恕追上来,他又思虑片刻补充道,“好像崔苒也会去。”
崔蓁停下脚步,疑惑抬头:“那王祁他们也会去?”
郭恕一愣,随之点了点头。
“那我肯定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们处不来。”崔蓁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郭恕的肩,“大概过了年才能再见了,先早早给郭六郎拜个早年了。”
崔蓁对着他抱拳,后又支起手,起步继续朝着外头行去。
“崔蓁。”她还未行几步,又被人唤下。
“怎么,你又有事?”她微侧过身,眉头皱得愈发严重,颇有些不耐看着来人。
“一起去吃酒吧,东厢的同窗们都去。”王祁雪青色圆领边围着圈细细的软毛,衬地面色如玉,看着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凤仪小郎君。
只是他语气温柔真挚,与以前的咄咄逼人姿态全然不同。
崔蓁看着他瘪了嘴,视线本能地朝四周发散。
果不其然,不远处素柱下,崔苒绞着衣角正望眼欲穿地瞧着这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