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江蕊再没说过一句话。
临出门时,秦桥说:“清河去后,她留在妙都的人我已收拢干净;等你收拾好心绪便来帮我吧。”
江蕊站在都督府的门前,看向那个等在自家马车边的男人。
没有车夫,他是亲自赶车过来的,都督府门前的灯光将他身影拉得很长,不知他在看些什么,江蕊只能看见他的侧影。
以前从没注意过,原来花成金生得这么高;身上穿着她随手置办的金玉衣裳,束发的头冠却格外素净。
或许他原本就不喜欢披金戴玉,只是为了让她开心,才穿成她喜欢的样子。
男人平静的眉眼略显肃穆,似有所感,转回身来,看见江蕊的一瞬间,温柔的欢喜从眼睛里蔓延开来,将他整个人都点亮了。
江蕊忍了一路,直到此刻,终于哭了。
花成金守拙守了小半辈子,不是他不能争,而是他天性就不爱争;可他竟然愿意为了自己满是谎言的妻子,远赴不毛战场。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可从春猎回来的这许多日子,竟然只字未提。
“哎呀,怎么哭啦?”花成金手忙脚乱地从袖口抽出帕子,小心翼翼地给她擦脸,向着门里的秦桥笑着做了个团揖,双手捂住了江蕊的脸颊:“哭了吹风,脸会红的。”
他看着她,突然就笑了。
江蕊抽抽鼻子,嘟嘟囔囔地说:“说了要住一晚,叫你别来。”
花成金牵起她手:“呀,宣抚使就在都督府住着,你官人我可快走啦,还不赶紧陪陪我?”
后面的话秦桥便听不到了,花成金扶着江蕊上了马车,她看着两人背影,突然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来。
那年花朝节,太子带着太子妃和弟弟妹妹划船看花,竟在江上遇到刺杀;
当时长青河上有不少勋贵人家的游船,太子遇刺后,他的亲卫花成江第一反应就是向自家的游船求援——
花家祖上出过几位太师,出行都有家将跟着,花家的太夫人当机立断派出了所有力量保护太子,这也是太子一行人得以毫发无损地返回宫城的关键。
少年庸宴急着救驾,想起秦桥有个姓江的手帕交,将小阿房往江家的船上一扔就飞快跑了。
江家的长女不但不怕,还和小阿房一起趴在船舷上:“就你们几个,三殿下没来吗?”
得到否定的答案,少女江蕊彻底放下心来,她头一次遇到这种事,竟然还有点兴奋:
“呀!贼人追着太子上花家的船了!好在他们动作快,提前将女眷和孩子送了出来——嗳?那是什么?是个人吗?”
小阿房正担心她大哥,根本没心思看什么人不人的,架不住江蕊使劲拽她,她才分神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花家是怎么回事,水里这个看衣裳也像个少爷,竟然没人管他,自己泅水过来了。
江蕊:“嗳嗳!是不是要沉下去了?你们几个愣着做什么,捞上来啊?!”
江家的几个仆从并老妈子七手八脚将人捞了上来,却是个形容狼狈的少爷,江蕊蹲在他身边看了几眼就被秦桥拉走,这桩事两人都没放在心上;
听说直到一日之后花家才发现丢了个孩子,派人来江家道了谢,将人带走,便没有后话了。
现在想来,当年那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该不会就是花成金吧?
肩头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秦桥吓了一跳,回头看是庸宴,立刻问道:“太子遇刺那天你见过花成金没有?”
“你说花朝节那次?”庸宴摇头:“那时候他才几岁。”
秦桥:“他就比你小三岁!”
庸宴想了想:“可能吧,那么乱也看不清。问这个做什么?”
也是。
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江蕊收了心,花成金总算是得偿所愿,成了她的枕边梦里人。
秦桥:“你得空的时候给花成金写封引荐信什么的,别让边军欺负他。”
庸宴:“这么快就吹起枕边风了?”
秦桥:“那我的枕边风好不好用啊,都督?”
庸宴声音带了笑意,慢慢说道:“好用。”
秦桥也笑:“你说今年出了清河这桩事,花朝节世家的女眷们还敢不敢出来了?”
庸宴反问道:“怎么,妙都花朝节还停过?”
秦桥:“……”
没有。
皇子去世,太子去世,皇帝去世——
世家和民间的女子都需在花朝节上相看适龄的夫郎,管他是天大的国丧,花朝节是绝不能停的!
秦桥:“也是先帝的偏心,要不是花朝节,他也遇不见我阿娘。”
庸宴安静地看着她,心中有了个主意。
第59章
一个月后。
暗红衣衫的女官策马而来,大袖飞舞,衣衫随风作响,只是脸上神情冷漠,与喧闹的花朝节气氛有些违和;她一路奔至乘浪楼。
这乘浪楼前朝就有了,历经两朝帝王,繁华依旧。
它就座落在宽阔的长青河旁,汤汤大河日夜不息的奔涌,河面上水汽蒸腾,炽烈的阳光下将乘浪楼烘托的如仙境一般。
长青河旁的音容长街灯火纷彩,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能在这里找到无穷趣味。
乘浪楼之所以能长盛不衰,主要原因是它奇妙的形状——
五层楼并不是方方正正地摞在一起,而是错开角度盘旋而上,到得第五层,远远看去就如凌空浮在天上一般,五层是个完全开放式的平台,八根漆红柱稳稳托住金顶,轻薄的金纱虚虚挂在其下。
这还是白天,花朝节的欢庆会一直延迟到今日凌晨,等入了夜,乘浪楼就会在河面上放置数以千计的莲花灯,连接天上人间的星河。
女官下马,乘浪楼的楼主亲自下来迎接:“敢问可是宫中的姑姑?”
女官点头:“宣抚使到了没有?”
楼主赶忙将她迎进去,还未等答话,里间便奔出一个少妇模样的女子,她身后追着一个白嫩嫩的小姑娘,两人一路笑闹,那小姑娘见了她,立刻站住不跑了,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甜糕见过惜尘姐姐!”
惜尘走上前去,伸手在她头上摸了一下,立刻收回;
那少妇上下看了看她,试探道:“太后身边的惜尘姑姑?”
惜尘福身:“正是。”
仲轻弦心中登时激动起来。
这位惜尘姑姑在话本子里,大多数时候都以“坏女人”的形象出现——
传说她痴恋孟慈音孟统领已到了疯癫的地步,偏偏孟统领还对秦阿房情根深种,因此惜尘经常在背后加害秦阿房。
仲轻弦正色道:“你回头吧,秦相是大都督的。”
活在真实世界里的惜尘:“?”
惜尘:“我要见宣抚使。”
仲轻弦:“使不得使不得,大好的日子你不要……对了,孟统领好像也在,不如你先去见他?”
惜尘见过仲轻弦一面,但此前她俩话都没说过一句,此时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仲轻弦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想了一想,认真道:“也好,既然事情都办妥了,正该做个了结。”
秦桥最早之所以散布“女官惜尘痴恋孟慈音”的谣言,不过就是为了让惜尘获得清河的信任,现在清河已去,惜尘也没必要再用这层身份遮掩了,再者说——
她实在不喜欢装弱,但这位孟统领倒像是保护她上瘾了。
仲轻弦:“你听我的没错,我官人是禁军的苏平力,他说今日是孟统领在妙都城内机动,一整日都会在音容长街上守着,你这会儿去寻,定能找见他。”
惜尘致谢,抬腿就要走,秦桥几位旧友都在,听见这边有动静就都过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忙。
仲轻弦三两句交待了。
众女:“嗳,惜尘是女子,叫孟统领过来见就是了。”
“孟统领有职责在身不好离岗的,主动些也没什么……只是别穿这身衣裳,太正式了。”
“说的很是,我随身带了新的,快去拿来给惜尘姑姑换上。”
惜尘觉着自己这身官服挺好的,架不住众女热情高涨,闹了这么半天,秦桥定然得着消息了,现在还不出来,就是在默许众女的作为。
惜尘:“其实我……”
众女:“不要这个,太素!换身粉紫色的来!说了要带纱衣的那套!”
惜尘:“……”
装备如此齐全,惜尘一时有些恍惚,这乘浪楼莫不是秦桥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