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青登时脑袋一空,向下狂奔起来,身后黄叔叫他嚷他具是抛在脑后,心中只有“不可能”三个字。一路奔至家中,家里门户大开,李冬青大喊一声:“娘!”
家中黑洞洞的,没人应。李冬青眼前更是一黑,两股战战,居然有些迈不开步子。
“怎么了?”林雪娘摸索着打开了门,问道,“儿,回来了?”
李冬青虚惊一场,霎时一颗心放在肚子里,虚脱说道:“怎么不点灯?这么晚了,不落锁?”
“家里来客人了!”林雪娘眼睛不好使,不知道已经该点灯了,说,“已经天黑了吗?我看着天还亮着。”
李冬青放下竹篓,递给她,走进屋里,宁和尘捧着一杯热茶盘腿坐在炕上,冲他惊喜笑道:“回来了?”
林雪娘跟着走进来,说道:“你招待朋友,我去给你们做饭,正好把鱼炖了吧。”
李冬青不动声色,一直看他娘走出里屋,才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就没走。”宁和尘放下茶杯,随意说。
李冬青戒备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和这个狐狸打交道,最后只得老实说:“我不想和你有瓜葛。”
宁和尘看着他端详了片刻,笑说:“这么说,有点伤人吧?”
于是李冬青坐到炕上,一手搭在桌上,决定给他俩一次机会,问:“世人说,你带着三万精兵,在马邑叛了,换了左贤王的头和一坛酒,是这样?”
宁和尘不可自抑地觉得有些好笑,道:“居然这么准吗?所谓江湖传言。”
李冬青立刻端茶送客:“再……”
“可三万精兵现在活得好好的,在草原上喝酒吃肉,”宁和尘接过他手里的茶,一口干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抬眼看了他一眼,“我问你,我若真带着他们去打军臣单于,死得又何止三万人。”
李冬青一时被他的说法给镇住了。
宁和尘叹说:“我倒觉得,是个大功德。”
“……你这个人,”李冬青说,“我说不过你,可我心里清楚。”
宁和尘一伸手,请道:“那你说说罢,我也累了。”
“我不和你浪费口舌,”李冬青说,“我说不过你。”
宁和尘道:“弟弟,知难而退叫输。”
在这样血色残阳下,宁和尘脸上的绒毛都根根可见,两颊和双唇隐隐透着红,葱白的手指搭在褐色的木桌上,指甲圆润,是处处都生得漂亮。他这只手轻轻点了点李冬青的胸膛:“你若觉得我做得不对,那日在破庙就不会出手,何必骗自己。”
李冬青一把攥住他的手,稳稳放到桌上,被他的话激怒三分,说道:“我只不过以为你要死了。”
“也或许,”宁和尘说,“这倒也说不准。”
宁和尘忽然想起了件事,问道:“对了,你会武功?”
“不会。”
“不会?”
“不会。”
宁和尘那眼神分明是不怎么信,李冬青说道:“不骗你。之前在戏班子学过些轻功,但是飞不起来,只是演戏时用的。”
宁和尘问道:“今年多大?”
“十五。”李冬青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他说。
“才十五,”宁和尘说,“这么小,好小啊。”
“我十五那年,招惹了吞山河季家的老四,”宁和尘忽而想起了过往,“他追我追到齐国,还要找散仙城的人来杀我。”
这件事,李冬青知道,江湖上更是没有人不知道。宁和尘从十三岁就被人叫做“天下第一”,便招人嫉恨,季家老大成亲那日,季老四因为宁和尘在敬酒时没有避席,大加刁难于他,非要引他出手,这是找茬。宁和尘三让季老四,当时也是差点死了,成就宁和尘“谦让君子”的名。
宁和尘说:“这都过去了五六年,少年这几年,过得是真的快。一晃神人就长大了,得做事了。”
李冬青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聊这些,却还是没忍住,说道:“宁和尘,你到底为什么要下山?”
“这话,我这几天说了有几百次,”宁和尘挥了挥手,“你不是也演了吗?你演宁和尘,不知道宁和尘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冬青却从来没觉得自己演的东西是真的过,他说着那样的台词,却总觉得不对,哪里都不对。
宁和尘又喝了一口茶说:“有时候事实就是挺无聊的。渴坏了我了。”
李冬青又是一阵的沉默,现在他的家里,坐着一个祸端,这个祸端喝了他家一壶的茶水了。
李冬青心想:“干脆真诚点。”
于是诚恳问道:“你……到底有何所图?你告诉我罢。”
李冬青在乞老村住了十五年,没见过大世面,更没见过这样的人,此刻不管怎么样,都显得老实巴交地。
宁和尘还是笑说:“确实是想救你一命。”
李冬青又诚恳说:“我虽然不懂江湖规矩,但我不是傻子。”
宁和尘说道:“那自然。”
李冬青:“你分明戏弄我。”
“我分明没有,”宁和尘嗤笑一声,“你若是这样揣测我,我说什么也没用,不是吗?这才是狭隘吧。”
李冬青顿时觉得这人可能在拿自己寻开心,这样说下去也实在没什么意思,有些恼火道:“你随便吧。”
“那我就自便了,”宁和尘盘腿坐在炕上,此时双手一撑,往后一退,扯了个枕头,躺在炕上了,“恩公,实在是不好意思,跑了一千里路,马也要被跑死了,你吃饭的时候叫我。”
李冬青初见无赖,傻眼了片刻,呆在那里没有动,没想到未过一刻,宁和尘呼吸平缓起来,睡着了。
宁和尘睡着了就一动不动,仿佛死人,他外头穿着一件动物毛领大袖大氅,脸埋在毛领里,秀美脆弱,里头穿了一件黑色短打,大氅干干净净,但是里头的衣服是黑色的,看不出是否受伤,李冬青看他睡得如此安静,总怀疑他是不是昏过去了。
他盯了片刻,忽而翻身下炕,穿了鞋走出去,林雪娘在厨房问:“儿?”
“我来。”李冬青接过柴火。
林雪娘问:“你什么时候交了这样的朋友?这样能言善道,是哪儿的人?”
“长安。”李冬青说。
林雪娘吓了一跳:“长安?怪不得。”
“你不用伺候他,”李冬青说,“我与他不熟。”
林雪娘一巴掌打在了李冬青后背上,皱眉责怪道:“这是什么话?做人这么奸?”
火光照着李冬青的鼻梁,他没躲,也没回头,心道:“我救人一命,摊上这样的倒霉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谁又能做到我这个份儿上?”
林雪娘撒了把盐,把鱼炖了,锅里蒸了米,混了玉米碴,上桌前又端上了初冬时腌的萝卜,李冬青刚端着饭碗掀开棉门帘,宁和尘就睁开了眼睛,眼里茫茫然地清醒了一会儿,头发睡得有点乱,他也没理理。
李冬青愣了说:“你真睡了?”
“不然我假睡?”宁和尘问,“什么味道,好香。”
李冬青嘴里叼了一个剩馍馍,端上鱼和他的米饭,把筷子递给他。
宁和尘刚醒,还有点睡意,问道:“你吃的是什么?”
李冬青低头给他掰了一块自己没咬过的,说道:“这个不好吃。”
宁和尘却说:“还可以。”
林雪娘端着饭碗走进来,笑得亲切说:“吃罢,饭来了。”
宁和尘问:“这是鱼汤?”
“那么大一条鱼在汤里,”李冬青莫名其妙,“你说呢?”
宁和尘说:“哦,不太清楚,要不你也吃十三年素试试看?”
第4章 踏雪寻梅(四)
宁和尘是酷吏郅都之子,郅都因胡人,因为长安东宫的窦太皇太后而被逼得剖腹而死,不可谓不惨。
郅都死后,宁和尘被卖给了不可得山。
雪满为何上不可得山,谁也不知道缘由,但后又有传言,宁和尘与他爹一样,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又是可以以一敌万的不世出之材,所以不可得山才买走了宁和尘。
而眼前的宁和尘狼吞虎咽,差点噎着,李冬青看着心下复杂。
林雪娘殷勤说:“再盛一碗罢?”
“别。”李冬青忙说,“他第一次吃荤,吃了三碗了,再吃肯定要吐的。”
宁和尘本来感觉没什么,被他一说,当即“呕”了一声,恶心感漫上来。